“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