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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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