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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还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从不用裁纸刀,通常用手狂撕,拉开信封,十分豪迈。

  这次她取来剪刀,轻轻把信封剪开,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时恍然大悟。



  是檀氏画廊请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签收条时曾经留下地址,只是这么郑重其事送帖子来,确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后的晚上,倒令她踌躇,她并没有适当的服饰,不知从何张罗。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且赢了牌。

  “同谁赌?”勤勤问她。

  “别说赌,说玩。”



  “同谁玩?”

  “你四舅舅他们,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热闹。”

  “他们都不同我们玩很久了。”

  “现在听说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脱下外套。

  “妈妈你一定封了极大的红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还去呢。”

  为什么不,只要她高兴。

  文太太抚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袭紫衣,裙子下摆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点遗憾。

  勤勤总是粗衣布裤,自古名士真风流的姿态,从不讲究衣着。

  “霞妹怎么样,她可在家,好久没见她了。”

  “长得非常高,问起你呢,你们倒是一直谈得来。”

  “她又作什么打份?”勤勤非常有兴趣。

  “穿乳白色套装,后来上街,连带呢大衣都是一个色素。”

  勤勤有点向往,抬起头,想了一想,也就搁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这个本事。”

  第二章

  后天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勤勤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

  嘿,不单是俗人才为衣着烦恼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买下那幅假石榴图。”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画廊怎么肯接假画,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转手可得十倍的价钱。”

  文太太笑了。

  “妈妈,你若记得这张画的来源,请说一说。”

  “我哪里记得清楚,还不是什么斋的老板手头不便,上门来把东西暂且押在此地,借了钱去。”

  “你就任由父亲挥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又不会赚钱,没有资格管他花钱,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说他。”

  勤勤吐吐舌头,“你纵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灭,“不然他干吗娶我,我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无妆奁随身。”

  “你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养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进厨房。”

  “你太宠父亲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情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啰啰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

  “这不是给你看的。”

  “真笑话,李白的诗还写给老妪看呢。”

  勤勤笑,“李白老吃醉酒,不能当真。”

  王妈替她添了热茶,“你不出去走走?”

  “王妈,我一无行头,二无衔头,你让我到哪里去走。”

  “真是的,”王妈叹口气,“这年头男孩子多挑剔,又要家底又要学问更要相貌。”

  “你看我,”勤勤说,“我是二世祖的女儿,本地小小学堂拿张文凭,学的又是一门中看不中用的功课,一无是处。”她搁下了笔。

  “这是讲机缘巧合的。”

  “是是是,现在,我要继续功课,请你肃静回避。”

  但是感触已被打断,勤勤没有再画下去。

  过了两天,画像终于完成,但除出开头一部分,余者勤勤自觉都是败笔。

  这一个年还算过得适意,假期之后,勤勤忙去上班。

  一阵冲锋,到下午才记起要去找礼服,忙不迭叫苦,好的衣裳早在十二月之前就被沽清,架子上七零八落,稍迟就要展出夏装,勤勤呆在那里。

  杨光知道原委,替她解忧。

  出版社名下有份妇女杂志,一直找设计师赞助,杨光拨通电话,熟人一口答应。

  勤勤本来也知道有这条门路,她情愿借钱也不愿借衣服。借钱是不得已,借衣服明明是虚荣。

  我是一个虚荣的女子,她这样对自己说。

  勤勤捧着盒子回家。

  打开盒子又叫苦。太隆重了,竟是件玫瑰红的舞衣,十公里外就看得见人,且露肩,这种天气冻死人,又没有毛毛外套。

  勤勤挥动拳头,再这样,她发誓,再这样她就要开始恨社会了。

  文太太终于找出一条黑色长流苏披肩给勤勤,勤勤穿好,看看镜子,像卡门,再不出门要迟到,只得截一部街车前去。

  本来,这种宴会是可推却的,何必扰攘这些时候。

  但勤勤想去出席,不是孩子了,总要为前途着想,也许在那样的场合,可以认识有力人士,再者,见识见识也好。

  她一到门口,就有职员出来迎接,亲切地招呼:“文小姐。”

  勤勤看到有几位女士打扮比她更加夸张,浑身亮片,配红色狐狸毛的都有,才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勤勤开始有点笑容,悠然自得,到处观看游览。

  大堂中很快聚集百来名客人,勤勤用目光寻找檀中恕。

  照说,他早应该出现了。

  勤勤搭讪地问招待员:“檀先生还没来?”

  “今天的晚会一向由我们的总经理主持。”

  勤勤有点失望,一抬眼,发觉招待员正细细打量她,她有点诧异。

  招待员忙说:“檀先生在纽约。”

  那个晚上与勤勤同桌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好几位都是单身而来,泰半是专业人士,对勤勤特别注意,陪她说说笑笑,并不寂寞。

  吃甜品的时候,有人建议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车来接我。”其实没有,但一程便车并不算很大的诱惑,她应付得来,她不想借此结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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