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明,我心里说,放马过来吧。
他问:“在香港没有看到聪慧?”声音则还和善。
“没有。”我简单地答,并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
“这两日勖家人仰马翻。”他说。
“是吗?”我淡淡地反问,勖家塌了天又与我何关。
“聪恕自杀。”
我一怔。第一个感觉不是吃惊,而是好笑,我反问:“男人也自杀?为了什么?”
“姜小姐,你可谓铁石心肠,受之无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为聪恕还要自杀,像我们这种阶级的人,早就全该买条麻绳吊死——还在世上苦苦挣扎作甚?”
宋家明说,“你这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不关心聪恕的死活?”
我说:“他死不了。他怎么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说:“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杀——嚎陶痛哭一场,吞两粒安眠药,用刀片在手腕轻轻割一刀——”我笑出来,“我只以为有种女人才会那么做”
宋家明凝视着我,“你瞧不起聪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么用?”我说,“他还是勖存姿的独于,将来承继勖家十亿家财。”我盯着宋的脸。
“你知道吗,姜小姐,我现在开始明白勖存姿怎么选上你。你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
“谢谢,我会把你的话当作赞美。”
“是。”他说,“这确是赞美。在短短两个星期内,使勖氏父子为你争风,太不容易。”
我说:“据我所知,我还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他嘲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只是笑笑。
“聪慧自然后悔把你带到家来。”他说。
“叫聪慧放宽点,一切都是注定的。”对聪慧我有愧意。因为她对我好,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夹骨头、难堪的话,她没有讽刺我,没有瞧不起我,从头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问。
“是的。”我说,“生命中这么大的转变,难道还不是注定的?你听过这句话吗: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我变得温和,“注定我要与聪慧相遇,注定我会在勖家出现。”冥冥中自有主宰。
“这是最圆满的解释。”宋家明说。
“你不是去伦敦吧?”我问。
“是,有点事要办——代勖先生去签张合同。”
“将来伦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与我熟络起来。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书,现在勖先生会供给我生活的费用。”
“很抱歉我这么说,姜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你当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个老人,而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你的机会实在很多的,况且又是知识分子。”他声音里充满困惑,的确没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说,“在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地点,他是一个适当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们会怎么说你吗?”宋家明问。
我眯眯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宋先生,人家怎么说,IDON'TCAREAFUCKINGSHIT!”
他不出声。忽然之间也笑了,他用一只手揩着鼻子,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着头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说。
“谢谢你。”
“欢迎成为勖家一分子。”他说。
“你承认我?”我间。
“我是谁?我是老几?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认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岂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宋说,“可是现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爱。”我说,“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过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产业,这又不是演长篇电视剧,我要勖家全部财产来干什么?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钞往楼下扔?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事勖存姿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地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地方,我一一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