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样子,回去又免不掉让爸爸责备。”聪恕抬起头,聪慧拉着他过她的车子,她还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难受。
“聪慧——”
“我们有话慢慢讲,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说。”她把聪恕载走了。
聪恕的车——
司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姜小姐,我已叫人来开走少爷这辆车。”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这种洞悉一切奸情的样子。
我一声不响地上车,然后说:“回家。”
今天是母亲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总得与她联络上才行。电话拨通以后,我与老妈的对话如下:
“喜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八点钟的飞机,马上要到飞机场——”
咸密顿的声音接上来,“——你好大胆子,不送我们吗?你还没见过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见你。”我不耐烦,“请你叫我老妈回来听电话,我还有话说。”谁有空跟这洋土佬打情骂俏。
“喜宝——”
“听着,妈,我会过得很好,你可别担心我,你自己与咸密顿高高兴兴的,什么也别牵挂,咱们通信。”
“喜宝——”她忽然哭起来。
“真的很好,老妈,我进出坐的是劳斯——喂,你敬请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个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我甚至会嫁他,遗产不成问题。”
“喜宝,你终身的快乐——”妈说。
“我终身的快乐我自己知道,行了,母亲,你可以走了,再见,一切心照。”
我放下电话。
我很平安地坐在电视机面前。聪恕聪慧聪憩,他们不再重要,现在我才在显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气,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点钟,我独个儿坐在小客厅里吃晚饭,三菜一场,精心烹制。每样我略动几筷,胃口并不是坏,但是我一定要注意节食,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后便会想起这些琐碎的事。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躺在沙发上很久。大概是憩着了,梦中还是在开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来,跌出来,这些信全都变成现钞,在现钞堆中我拣信,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心虚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觉得非常痛苦,我还是在找信,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我惊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轻轻地说,“一头的汗水,做梦?”他拨开我额头前粘住的头发。
我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他轻轻地问。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哦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
“谢谢你。”
勖存姿凝视我。“其实我一直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知道吗?很有可能我已经爱上了你——”他轻轻拥抱我。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那种大量的安全感传入我心头。
我把手臂围着他的腰,他既温暖又强壮。
“你见过聪恕?”他低声问。
“是,见过。”
“他……一直是我心头一块大石。当聪慧嫁出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他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
“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你担心他?”我问,“你担心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会不听话,担心你会逃走,”他轻笑,“担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来吗?”我问。
“聪恕有话跟我说。”他笑笑。
“可是我马上回伦敦,”我说,“你真的肯定这两天没有空?”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
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转过头去。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过分的聪明,过分的敏感。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岂非饿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说,“这几天比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机会把你送到飞机场——聪慧他们开学,我也很少亲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讪笑,“我自己提着大皮箱跑遍整个欧洲,谁来理我的死活,现在倒真变成香饽饽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临出门时看到茶几上的药瓶,他问:“安眠药?”
我点点头。
“到伦敦有司机接你。”存姿边说着边穿大衣。
我在他身后帮他把大衣穿上,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
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革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
“谢谢你。”我说。
“当你觉得安全舒适的时候,药瓶子会得飞出窗口,光是劝你,大概已经很多人做过,而且失败。”
他开门走了。
只有勖存姿这样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叹口气。能够做他的儿女是幸福,能够嫁他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这样子跟住他,也并不见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肮脏感觉渐渐消失,因为我开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当重大。
他与聪恕的谈判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三天我就启程往新加坡转谐和号到伦敦。我发出一封信给母亲。我在香港已经没有家,命运的安排密不通风,我并没有沦落香港。
司机把我的行李提进去。我在新加坡候机室遇见宋家明。
我向他点点头。在很远的一个位于坐下阅读杂志。
宋却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还有什么话说?要与我斗嘴,他也不见得会得讨了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