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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页

 

  不不不,只不过略觉腰酸背痛,真是好运动。

  国香到九点多才回来。

  “什么地方去了?等你吃饭。”

  “我们已经用过,你请便。”



  “小姐小姐小姐,”我半真半假地佯恼,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我身边,“我不是你的家奴。”

  “对不起,但今日同孩子们玩得很高兴。”

  就这样把我丢在脑后。

  “你始终没垂询我在学校里的情况。”

  国香给我一个“学校有什么好问好说”的诧异表情。

  自然,那里是她生活的地方,我眼中最最新鲜的事物是她的老生常谈。



  在那一刻,我有一脚踏空的凌空感觉,又如临堕入梦乡之前,神经松弛,浑身一震。

  我奋力挽狂澜,带她到露台上,“看。”

  在藤制茶几上,我安排了香槟及小食。

  “今夜有月色清风,我们可以聊一整个晚上。”

  “我累了。”她歉意地笑。

  我把她轻轻推在安乐椅上,替她脱去鞋子。

  电话铃却响起来。

  国香交替反应是要去听。

  我请求她,“就这么一回,随它去响。”

  “可能是施峻。”

  “你们才分手,不会有什么事。”

  “说不定有意外。”

  我叹息一声,“你比在施家更加尽责,我想她们情愿你住在林家,随时可以找到你。”国香沉默。

  电话铃坚持地固执地放肆地一声接一声地响,讨厌得无与伦比。

  “你埋怨了。”国香说。

  我叹口气,出去把电话取过来,交在她手中。

  自己回房间去,重重关上门。

  是,终于口出怨言。

  像个小媳妇似的,样样为她着想,低声下气,只求她在这里有归属感,什么都亲力亲为,希望可以弥补她所失,这些日子下来,已发觉如精卫填海。

  国香连银行户口都没有,汽油用光了,就任由车子停在那里不动,打开冰箱,一叠声“明明明,矿泉水全喝光了”,又不同女佣说话,做功课做累,便对我说“真想喝一杯咖啡”,换下的衣服,并不懂得挂好……生活上完全需要照顾,被施秀升宠坏了。

  老施做得到的事,应该不难,但别忘记我是新手,难免手忙脚乱。

  有时呆在厨房半晌出不来,也会苦笑,不过服侍国香,乃是我之荣幸。

  当务之急,是寻找助手。

  辗转介绍,得了一个极高明的厨子,一手粤菜出神入化,国香极之赞赏,我大大松口气。

  吃是大问题。

  每到下午,国香便娇慵天真地问:“我们吃什么?”又特别不喜上馆子。

  现在好了。可惜一个厨子的薪水与大学讲师相仿,只得问林自亮挪款子。

  国香并没有来敲门,是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启门出去。

  她全神贯注看牢电脑荧幕,正做功课呢,荧幕翠绿光线映在她脸上,使她稚气的面孔看上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精灵似的美。

  林自明林自明,你看清楚了,这确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国香,既然她已在你身边,夫复何求。

  她每个小动作都使我心弦震荡,深觉可爱。我一个人坐到露台去,风已十分有凉意,不自觉已过了整个夏季,不禁辛酸,国香,莫辜负我为你担当的一切。

  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怀大宽,正以为要听到什么柔情蜜意的话,国香说道:“快来看!有新发现,实验记录证明乌贼的触须在污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

  这就是盛国香。

  第二天放学回家,发觉一屋子是人。

  从前施家常有类此聚会,我不止一次做过客人,但身为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师父师母见到我,迎上来。“国香的研究有新突破,把朋友叫来茶聚。”

  我强笑问:“她时常开惊奇派对吗?”

  国香把我拉到一角,我等待几句体己话,谁知她说:“记得你以前做过的黄油布甸吗?我们需要一只八人用的大型甜品,大家肚子都饿了。”

  我说不出话来。

  那些科学家有些把咖啡倾倒在米色地毯上,有些随意乱弹烟灰,只觉他们声音越来越尖,笑声越来越讽刺。

  我听见我自己说:“教了一天书,十分疲倦。”

  师母忙来解围,“我们出去吃茶。”

  国香一点儿也没看出我脸色已经幻化成一种灰绿色,还说:“但是这里比较舒服。”

  我忍不住接上去,“况且可以给我一个表演烹饪技术的机会。”

  师母忙把我拉进厨房。

  我取出最后一罐啤酒,喝闷酒。

  她责备我:“她已经使你不耐烦?”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儿,她的事业,她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

  “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那个样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国香会在你下班后拿拖鞋给你?”师母声音越发严厉。

  “我若这样想过,叫我天打雷劈。”

  师母低下头,忽然笑了。

  我瞪着她。

  “你年轻,没赶上我们家盛况,你师父曾叫我做十二个女学生吃的晚饭,只给我九十分钟。”

  我抬起头来。

  师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奶,把我当老妈子差遣,一边围着我丈夫谈笑风声,真难受。”

  “所以你离开了他?”

  “还有其他许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别令她难堪。”

  我与师母推门出去,客厅里已音无一人。

  他们呼啸而散。

  屋里似炸弹炸过,一塌胡涂,也不知这班蝗虫还会不会回来,我默默祈祷。

  师母笑,“希望你有个勤快的佣人。”

  我苦笑。

  “对了,施秀升已把国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来,你派人去拿吧。”

  师母取过手袋,预备离开这是非地。

  “不是我说,你无法同施秀升比。”她叹一口气。

  师母泼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佣收拾残局之后,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发觉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问题。

  国香签的单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亏空良多,不由我不与她坐下来详谈。

  黄昏她回来,对井井有条的客厅并不觉异样。

  我原谅她,每个大女人背后总得有个小男人作无条件奉献。

  “国香。”

  “我知道。你要教训我了。”她轻笑。

  我心如黄油遇热,立即融化。

  “我们那本报告已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接纳,同事们说值得庆祝。”从不解释的她,这样已算十分婉约。

  我出示帐单。

  国香莫名奇妙。

  我只得开门见山,“看,童装公司、电子显微镜零件代理店、法国餐馆……”

  国香忽然会过意来,“可是钱不够了?”

  你看,多么煞风景,像我们这样的才子佳人,千辛万苦,排除患难才能够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讨论起这万恶的题材来。

  “可是,我的收入足够支付这些单子,”国香大惑不解,“一向没有问题。”

  “对了,”我高兴地问,“你的薪酬呢?”

  国香睁大眼睛,做不得声。

  我叹息一声,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现在她人过来了,薪水仍在那边,偏偏我又无力维持国香的开销,多么猥琐。

  欲哭无泪,原应当什么都拍胸膛应承下来才是,于是低下头,干笑数声。

  “你会安排这件事?”我问。

  国香显出为难的神情来。

  过一会儿她说:“孩子们需要开销。”

  再争下去只有更加丑恶,又不能说“看,最多给他一份赡养费”,只得把帐单收起。

  “今日到此为止。”

  国香抬起头来苦笑,“从来没有为开销烦恼过。”

  我说:“以前只有一个家,比较容易控制,现在有两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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