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要命。”
“不,”育台说,“下雪是美景,我不介意。”
育源没好气,“那么,落冰雹还算是美景呢。”
育台忽然吟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隔一会育源说:“你若真想退休呢,我替你找房子落脚,也不必到处晃了。”
育台说:“真受不了,以前只听说有大香港主义,大新加坡主义,现在又添一个大温哥华主义,凭什么以为每个人都喜欢留在温市呢。”
“她美。
育台傲然,“许多美女都不能叫我心动。”
“我还要替纪元去买双新鞋。”
就此打住了。
育台取过外套往街上跑。
下雪天,他特别觉得凄清,连忙把大衣襟扯紧一点,心中暗暗好笑再不恢复办公,他快成为一个潦倒汉。
有乞丐走近,“先生,赏一杯咖啡。”
他给他五块钱。
“谢谢,先生,好心有好报。”
育台牵牵嘴角。
他躲进一间书店里去。
推门的时候叮一声。
一进去就看见一叠谢雅正的摄影集。
他过去取过一本,轻轻抚摸封面。
封面上的纪元还很小,李育台忽然承认一个事实:谢雅正已经去世,她再也不会回来。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会找得到她。
育台内心反而平和,他放下书。
这时他听见一声咳嗽,抬起头,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环的年轻男子。
他笑道:“我们要打烊了。”
“这么早?”
“六点了。”
果然是,育台打算离去。
“打算找什么书?”那男子与他搭讪。
“不过看看。”
他离开书店。
李育台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随即锁上书店门跟出来,“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谢谢。”
那年轻人笑了,“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育台也知,“那么,到对面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轻人告诉他名字叫约翰,是个诗人,在书店兼职。
育台困惑地说:“在商业都会做艺术家是痛苦的吧?”
“嗳,必须成名,否则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师或会计师,不过也可以生活下去。”
“诗篇有否获得刊登?”
“登在诗人月刊上,可是没有稿费。”
育台抬起头,“有无人知道,莎士比亚的‘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的稿酬若干?”
约翰很幽默,“他不靠那个,他的正职是写剧本,因情节丰富,娱乐性强,观众很喜欢他,收入不成问题。”
“对对对。”
约翰看着他,“刚才你在书店,明明似在寻找什么。”
育台欷嘘不语。
“你看上去是那么伤心寂寞。”
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事物。”
育台苍茫地笑着颔首。
“应该庆幸你曾经一度拥有过。”
育台一怔,“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曾经深爱过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育台有点感激这个年轻的诗人,在这次旅途中,他碰见许多人,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每个人都忠告他几句,每句话都有用。
他没有白出门。
他说:“我却为没有得到更多而伤神。”
“你不应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为什么?”
“天理如此。”
育台说:“所以你是一个诗人。”
“是呀,触觉比较敏感。”
回到酒店,老郑的电话追至:“你走运了,明日可以签约。”
“别忘了你的佣金。”
“咄,何劳你提醒,受之无愧。”
就是这点爽快,育台笑了。
“育台,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决定不走了,我与你拍档如何?”
“我不会久留。”
“你与陈旭明是天生一对,就差不能结婚。”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凤芝很欣赏你,她说男人最动人时刻是像你那样,伤心中不忘振作,一个凄然无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发了她的母性,想把你搂在怀中安慰你。”
可是育台大惑不解:“谁是凤芝?”
“我的女友。”
呵那个活泼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面前赞美旁的异性?”
“咄,我又没爱上她,管她欣赏谁。”
真的,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明天我代表公司签署临时合约,我会叫陈旭明飞过来正式签约。”
“那敢情好,我们又可以大吃大喝。”
这帮酒肉之徒。
“老范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会自讨没趣。”
“活该碰一鼻子灰。”
阿郑好似从来没同情过范某人。
而李育台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工作。
他与陈旭明联络汇报。
伍和平说:“我会与陈先生一起过来签约。”
李育台以为她乘机来看他,“你何必定这一趟?”
“我有事。”
育台一怔。
“我约了司徒启扬。”
育台面孔飕一声涨红,这次可窘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时碰钉。
“我很欣赏司徒医生,故与他订下约会,我对这次会面有很大寄望。”
育台定一定神,“你们到多市时我不在。”
“呵没关系,我们认得路。”
可曾几何时,李育台已变得没有关系了。
不然他还以为有谁会等他一辈子呢。
“和平,无论你心中想要什么,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说:“谢谢你。”
李育台放下电话。
那天晚上,他讪笑自己,他曾为和平那钟情的目光享受过一阵子。
她是他的小小红颜知己,一直关怀他侍候他,他看着她长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现在,是否意味着她羽翼已成,要脱翅而去?
看清形有点预兆,那司徒启扬真是个厉害脚色,把李育台身边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网打尽。
育台有点不服气。
因为实在累,他在酒店房间睡着了。
没有做梦,可是一直听见邻室有个婴儿在哭泣。
他人的幼儿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肆无忌惮地扰人清梦。
惺松间李育台不知时日已过,还以为是小小纪元在哭泣,毛毛头,两公斤多一点点,一天吃七八顿,哭声嘹亮,雅正还坚决亲自喂养……
那样的苦日子也会挨过去。
有一阵子每天出门上班,都看见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儿学用厕所,一坐好些时候,育台记得他一边暗笑一边出门,庆幸他不必为这些琐事担心。
雅正临终情绪并不算太坏,她说:“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台说:“并不。”她忽然说:“你请和平替我照这本时装目录去订购一件丝绒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丝绒。”
那几乎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件裙子速递寄到,前后不过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经不在了,谁也没想过要把它退回去。
育台说:“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是最传统的紫玫瑰色,自然绉,很大方。
和平把它轻轻挂在橱内,“留待纪元穿着。”
“那要等到几时?”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后就差不多了。”
那时育台忽然想起雅正拍过一辑照片,是将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纪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试大小,每年纪元生日,就拍一张照片,直至裙子合身为止。
他嘱和平把照片与裙子找出来,他将继续雅正遗志。
和平自告奋勇,“让我来拍照。”
就是那个时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笔,谢雅正用摄影机,记录了她生活点滴。
雅正热爱生命,她酷爱这个星球,天地万物都令她欣喜。
育台看向窗户,天还没有亮,可是育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他轻轻问:“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