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在另一间房里教大儿功课。
“一只苹果,两只苹果是复数,加一个爱司。”
“我过一个全部加爱司?”
“不可一概而论,各有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还小,”元之说,“将来自会明白。”还是幼稚园生呢。
庄允文在门缝外无限爱怜地看着他的妻。
元之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他轻轻说:“我不能想象这个家没有你。”
元之轻叹一声。
“你进医院那一次,真正吓坏了我,”庄允文犹有余悸。
“你以为我出不来了?”
庄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忆。
元之低声说:“其实日子还是一样过去,孩子们终于长大,环境一定会好转。”
“我不许你那样说。”
元之微笑,她已习惯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实在不想再生枝节。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孩子们都长大了,应允文自岗位退休,大家鬓边添了白发……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对三号来探访,她有点冷淡。
开启大门时,元之倒是没想到那人会是三号。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郎,妆扮入时,找孔兆珍女士。
庄母已习惯媳妇的各式朋友,不以为奇。
元之迎出来,讶异地问:“我们是认识的吗?”
那女郎轻轻说:“元之,我是三号,原医生派我来。”
“呵!”元之震惊,完全看不出是个机械人,这张羊皮披得实在太巧妙了。
庄老太听见惊呼声,探出头来,“什么事?”
“妈,”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来探访。”
三号直笑。
隔一会儿,它说:“我好,你看你,现在有妈妈、有孩子,还有丈夫,夫复何求。”
“来,我们出去谈。”
元之把宝宝抱进手推车坐好。
三号意外问:“同宝宝一块儿去?”
“我俩形影不离。”元之笑道。
三号十分意外错愕。
只见元之蹲下喂幼儿喝水,手势熟练,驾轻就熟,放下瓶子,又亲吻幼儿足底。
三号暗觉不妙。
关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样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问。
元之对三号说:“无论做谁,没有一个不艰难的,做人就是这样一回事。”
元之是老资格了,她做过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发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个。”
“她表面条件的确较差。”
“可是你做得头头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庄家的环境已经大好,元之开一辆小小房车,与三号到郊外喝茶。
在车上,三号忍不住对元之说:“人类的世界真妖异。”
元之奇问:“是吗?说来听听。”
“你细数去,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可是人人恋恋不舍,不住在红尘中打滚。”
“别把我们讲得那么不堪。”
“机械人不说谎。”
元之小心翼翼问:“三号,你为何来访?”
“元之,长话短说,化繁为简,原医生叫我来知会你一声,你有机会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这个时候刚把车子驶进幽雅的郊外茶座,到这里,不由得熄了引擎问:“你说什么?”
三号奇问:“你没听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关元之。”
元之一惊:“可是我已不在这世界上了。”
三号这时发觉后座的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会听我们说话。”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会听人话。”
三号大吃一惊,“她会不会把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车,“才不会,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号看那孩子一眼,不出声。
“三号,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元之,自从你的小宇宙离开身躯之后,曼勒研究所认真地修理了那具躯壳,现在它已完好无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惊,她张大了嘴,发呆。
“回去,”三号重复,“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号叹口气,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三号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件事,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着女儿的手簌簌地发起抖来。
“你的躯壳经过修理,调养,发育得很好,随时等你回去,这是一项科技新发展,连原医生都始料未及,否则也不用生那么多枝节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适当的反应。
忽然之间,她怀中那小小孩儿紧紧搂住她脖子,小脸蛋贴住她面孔,抽噎起来。
“呵,宝宝莫哭莫哭。”
三号诧异地说:“这孩子听得懂每一句话,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泪,“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三号说:“这件事越快决定越好,否则只有更加难舍难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
就像误堕尘网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让他恢复本性,他已忘记他的本性是什么,只得永远在风尘里踯躅。
这些日子来,生活好了,人也悠闲,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错,此刻三号看见的是一个风姿楚楚的少妇,抱着孩子,使人有不顾一切想保护她们的行动。
做回自己。
三号说:“你回家仔细想想吧。”
元之痛恨选择,选择永远是错的,因为必须舍弃一样,去争取另一样,日后一定后悔。
没有选择的世界虽然贫闻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号轻轻吁出一口气,“做人真难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号说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发生在正确的时间,使人们错过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没想到一具机械人会这样了解人类。把人类的憾事恨事描绘得如此彻底。
“做人,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呢,飞逝的时光,有限的欢愉,无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听。
“但是,为什么,我只来到你们这里三两天,就已经恋恋不舍?人世真是妖异。”
幼儿紧紧搂着母亲睡着了。
小小面孔上挂着豆大亮晶晶的泪水,同一张脸不成比例。
三号说:“他们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与人间热闹难舍难分离,婴儿至情至圣,毫无矫情,是另一种生物,一直令我诧异,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说什么?”
三号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惊非同小可,“三号,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留下来你会吃苦。”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元之,我想请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呻吟。
呵诡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还纵容机械人四出活动。
“原先生怎么说?”
“原医生是最最豁达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规限。”
“他不反对?”
三号递一递手,原医生的声音传出来:“三号,你爱留下来,就在外头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过老老实实告诉你,人生虽然热闹,却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准备。”
三号说:“原医生一向尊重我们。”
元之看着三号,这是它选择少女外形的原因吧,它一定做过资料搜集,得出结论,美少女在世上最受欢迎,可是它也许不知道,身为美女,也最最危险。
“放心,元之,我比你们更懂得保护自己。”
元之轻轻说:“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