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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子讪笑问:“像不像我?没有灵魂,只具躯壳。”

  阿芝大大不以为然,“我从来不那样看你,这次你捱义气回来,救了洪先生,失去陈裕进,是很大的牺牲。”

  印子低下头,“裕进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变话题,“王导演来追人。”



  “约他明日见。”

  阿芝打开约会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档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时半可抽三十分钟给他。”

  印子伸一个懒腰,“我喜欢这种生活,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

  中秋节,大清早,裕进的祖父正在园子看海棠花,一辆豪华房车停在门口。一个穿民初服装的可人儿挽着一大篮水果走下车喊早。

  ※   ※ ※

  祖母说:“你该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着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湿。

  祖母轻轻说:“相爱又要分手,为着甚么?”

  印子把脸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说:“允许我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的家门,永远为你而开。”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问妻子:“可要告诉裕进?”

  老太太摇摇头,“让裕进回过气来再说。”

  “心底最深之处,你对一个女演员,有否偏见?”

  老太太想一想,“说没有,是骗人的话。”

  老先生搔搔头,“她们是另一种人,在银幕上,生张熟李,拥抱接吻,不拘小节,我老是替她们担心,万一走在路上,遇上过去调情对手,如何应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对付。”

  “希望裕进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儿。”

  祖母检查果篮,“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难怪香气扑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儿老老实实,哪里懂得送这样讨人喜欢的礼物。”

  祖母茫然若失,“这倒是真的。”

  群众心理甚难触摸,有时愈对他们冷淡,愈是心痒难搔,主动想来亲近。印子对她的观众,就是那样。从未试过以乖女孩姿态出现,观众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只觉得她坦率诚实。

  她对群众疏离,从不组织影迷会,拒绝访问,也不愿当街签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决不迟到早退,吃了苦头,也无怨言。

  这种精神似乎得到大众欣赏。

  与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复自由身。

  这件事忽然升格成为传奇。听说在他重病的时候,她回到他身边侍候,直至他痊愈为止。真没想到美女会那样有情有义,叫那些无情无义的大腹贾十分感动。想接近她,没有身家当然不行,可是光有钱,又不一定获得她的青睐。

  愈是复杂,愈引人挑战。照说,社会风气并不如表面开放,一个女人,从一手经另一手,名誉那样坏,应该叫人退避三舍。

  刘印子似乎是个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与张永亮导演接触。

  “咦,好久不见 ,小姜,别来无恙乎。”

  对方咕咕笑,“你还记得我?当初大家同在传理系混。”

  张导演凝视身穿名牌西装的旧同学,“你有事找我?”

  “实不相瞒,的确有求而来。”

  “若是借贷,免问,本行穷得要跳楼。”

  “不不,同这个无关。”

  张笑答:“那就只得一条贱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张大奇,“莫非给我一份工作?”

  ※   ※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本子,“剧本在这里,戏拍好了,拿到柏林参展。”

  小张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条件,女主角必须是刘印子。”

  “你代表谁?”

  “大昌贸易郭氏。”

  小张忽然明白了,十分厌恶地站起来,“你几时做了皮条客?”

  “张,你别立刻跳到结论里去,我有那样暗示过吗?将来,老板同女主角之间发生甚么事,与你我有甚么关系?”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   ※ ※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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