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第九章
"别担心了,及早治疗,可以痊愈。"
"是什么症?"
"不肯定,我并非专科医生,需请教小赵。"
欧阳恻然。
"当事人毋须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碍事。"
"她从前是个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医生无言,隔一会儿才说:"人人病发之前都十分正常。"
过一会儿,赵医生来了。
欧阳十分纳罕,这些女西医,如何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她听过病况,微微笑,"我想我会推荐心理科陆医生。"
"不用做脑素描?"
"当然可以处理,但我看是心理问题。"
欧阳问:"陆医生可否到这里来?"
"应无困难,但是病人有时出去走走,有益无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两位医生点点头,"我与小陆商量一下。"
当晚,清流发起高烧。
殷医生非常谨慎诊治,最后为安全计,决定把病人送往医院。
清流并不反对。
殷医生轻轻说:"我是你医生,我会照顾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许,即将可以见到母亲了。"
殷医生无言。
万幸病情隔一日便稳定下来。
陆医生已经来过,与她谈了几句。
清流像是很喜欢与陆医生倾谈,她这样同欧阳说:"医生漂亮沉着,真是难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与她谈上一小时,非常开心。"
能够这样清晰地分析医生性格,可见思路还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清流霍地坐起来,大声斥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与余求深不过暂时失去联络而已,迟早会找到他。"
陆医生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清流。
"这是什么?"
"余求深的死亡证明书。"
清流一手扫开,拒绝接受,"你们弄错了。"
"不,清流——"
"医生,你怎么糊涂了,难为我还一直欣赏你,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必到你诊所来。"
她一骨碌起来,取过外套手套就走。
陆医生连忙追出去,清流已经走进电梯。
看护急急致电司机,司机跑到大厦褛下,刚刚看到清流出来。
只见她怒气冲冲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司机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后。
半晌,见她站停在橱窗前,才敢上向说:"唐小姐,我们先回家去吧。"
唐清流居然没有反对,听话地跟司机返回寓所。
从此以后,她不肯到任何心理医生的*所。
每月见到欧阳,听完财务报告,就追问:"有无求深的消息?"
欧阳默然。
清流生气,"都不知你怎么办的事,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迟些我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