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嗒一声挂断。
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何四柱都没有出现。
石子已与三个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她成天说着普通话,现在连马利都会中文食物名词:“晚上吃面面,还是吃饺子?”
何四柱拨电话来,孩子们只是例行公事轮流去聊几句,丝毫不见热情,可是芝麻绿豆之事,统统向石子报告。
一日中午,石子带孩子们到快餐店吃薯条,小悠然走得急,一绊,汽水倒泻在地上。
石子立刻说:“不要紧,慢慢来。”
伙计即时前来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经有洋童齐齐笑,“——看那中国女孩——”
石子不如怎地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对那几个孩子说:“她同你一样,是加拿大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嗯,红头发,是爱尔兰吗,现在你们都是加国公民,明白吗,你老师与你母亲没教你吗?”
那几个孩子愣住,连忙低头吃汉堡。
写意第一个双目露出钦佩的眼光来。
自在轻轻说:“你站起来为我们。”
石子低头说:“我的涵养工夫不大好,专门会计较。”
悠然说:“谢谢你石子,谢谢你。”
自在进一步要求,“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
石子举起双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训他。”
“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
“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
“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们一起笑起来。
“石子,你值一百万。”
“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已经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说,“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
“我可以帮你吗?”
石子说得更浅白,“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麦志明很有耐心,“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
“我叫计程车好了。”
“那多么浪费。”
“不要紧。”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你是土生儿吧?”
“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
“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
“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缘何长嗟短叹。”
“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
“呵,你尽管叹息吧。”
“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为何离开呢?”
“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
“那么,必需付出代价。”
“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
麦志明却说:“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你这人,顶有意思。”
麦志明笑,“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
石子抗议:“我从不自觉长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
麦志明看着她,“我们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后修冷气,打对折。”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何先生你回来了。”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
第四章
梳洗完毕到楼上一看,马利正准备早餐。
这个菲律宾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着钟,时间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个起床。
“爸爸来了。”声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过几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或者你可以问问他。”
“不,石子,你替我们问。”
“悠然,你家里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楼来,“什么事?”
马利连忙递上一杯香喷喷的黑咖啡。
“谢谢你,马利,这就救了我的贱命。”
石子与马利均骇笑,这个人要求那么低。
悠然坐在父亲怀里吃手指。
石子不禁问:“何先生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是个运程欠佳的建筑师。”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有本事还抱怨?”
“有运气的话早就退休了,还来回来回那样跑?”
一会儿写意与自在也下来了。
何四柱说:“一起去吃点心。”
“不不不,”写意第一个摇手,“太吵大挤,我又怕吃牛的胃,鸡的脚,鸭的舌。”
“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们到旧金山去旅行。”
写意忽然说:“爸,我发觉你怕这个家。”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何四柱搔着头皮,“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到处乱跑,睡得最好是在飞机上,坐在家中沙发真觉空虚,这样吧,我们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马利,你们也去。”
石子立刻说:“我不行,晚上还要上班。”
何四柱见乏人响应,颓然喝咖啡。
写意说:“享受悠闲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经忘记什么叫悠闲。
自在说:“爸,你可以送我去医院探同学。”
“他怎么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电疗。”
“好,我们买了礼物去探访他。”
何四柱到书房去写支票给石子及马利。
“数目不对。”
“呵那是加班费。
石子点点头,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觉得这个家不甚像一个家吧?”
石子温和地答:“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温埠许多新移民家庭都如此。”
“我这个家连女主人都没有。”
石子不予置评。
何四柱问女儿:“你们二人有什么节目?”
悠然一定是跟着爸爸,写意表情有点着急,她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定是约了仲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