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刷一声涨红面孔,“我从来没有那样非分之想,我不是那样的人。”
石子笑着握住他手摇两摇,“你看你,汗都冒出来了。”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坚持着。
或许应该补充一句,对你石子是认真及尊重的,对别的女性,麦志明一向也不敢造次,请客容易送客难,洋女一进门,也许就不愿走了,此地法律,同居三年,也等于结婚,分手时财产一半自动到女方手上,有了孩子,更任由母方主宰。
这些年来,麦志明相当洁身自爱。
渐渐他渴望有后裔,胖胖笨笨的孩子,不必长得很漂亮,是自己骨肉,耐心地抱着他,一口一口喂食物,渐渐会讲话了:爸爸、妈妈、宝宝……那样,即使三更半夜被人唤出去修冷暖气都值得。
因此希望成家。
要是石子肯答应,明年大学毕业,后年就可以从事婴儿制造业。
麦志明就是不想想,换了他是石子,千辛万苦读到毕业,做过一千零一种散工,一块钱一块钱那样计较着省下学费,会不会一出身就孵在家中养孩子。
起码,起码要待十年八年之后吧。
时间的配合即是缘分,他们二人之间还差一点点。
“告诉我石子,你理想生活如何?”
石子呵呵笑,不肯说。
“为何不讲?”
“怕你笑我痴心妄想。”
“我怎么会讥笑你?”
“好,你听着,我也希望拥有你那样交通方便的公寓,把母亲接出来团聚,找一份有前途正规工作,在此定居。”
小麦一怔,“这不是奢望呀。”
石子黯然,“嘿!你以为那么容易?”她想到了孔碧玉。
“有志者事竟成。”
石子用手撑着头,“家母身体不大好,十分盼望出国走一走,我却不济事,目前没有能力照顾她。”
小麦无奈,“你又不愿让我帮你。”
石子不语。
晚上,何四柱给她一个地址一管锁匙,“这是间一房公寓,你去看看。”
石子心中有数,她为他挨了骂受了羞辱,他过意不去,有心帮她一把。
地段甚为高尚,租金约在千元以上,“我租不起。”
何四柱叹口气:“你总不能做毒贩及脱衣舞娘邻舍,放心,这是我名下物业,租六百五十元好了。”
“这不好。”石子嗫嚅。
“我从不亲自管理租务,考士比营业公司会得同你联络,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欢迎你租赁该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照顾同胞,也是应该的。”
石子忽尔笑了。
是因为运气吧,所以连连得到贵人相助。
“我在短期内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办事,仍需来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着搬运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装箱打包,据说是要把衣物搬到货仓去。
孩子们兴致却很高,小悠然披着一件翠绿色缎子大衣满屋走。
自在把一件猫皮大衣当大灰熊,扯紧着在地上打滚厮杀,用牛油刀刺杀,你别说,在一个距离看,还挺像是活着的毛茸茸一只巨兽,两只挥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个工人花了整个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不会买那么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复也穿不完,这是干什么呢,浪费。
写意在一旁说:“太多桃红色了,我比较喜欢极淡的贝壳色。”不自觉地批评起母亲来。
三个孩子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哀伤。
反而是石子看着,像是做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证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几只大纸箱子。
一辆大货车来载走了。
马利悄悄说:“他的律师会通知她的律师去取件。”
孩子们兴高采烈谈论着坐邮轮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说:“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还要到福临门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难以照顾四口。”
“请马利去。”
“马利去年去过,说闷极了,情愿看家。”
石子骇笑。
“我可以补加班费用给你。”
“不不不。”石子觉得再收额外费用好似勒索了。
门外有工匠来把铜牌除去,只余街名号数。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见室内已有简单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装修,也是华人,那妙龄女子朝石子笑笑,“贵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贵职业,石子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数句,人家还过来看看,称赞她那单位有半边海景,水准真的与以前邻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间一半租出去,她决定刊登招租广告。
芳邻问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饮食业,你呢?”
“我在国泰航空任侍应生。”
她一走石子连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临门收到一封上海来信。
是孔家伯母写来的,语气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没有音讯,可否托你交待一声,家人甚为挂念……”
石子立刻跑进厨房打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十来下有人来听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来,“你妈记念你,叫我——”
碧玉一声讨厌,“她要钱罢了,怎么会去烦不相干的人,你别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会儿,“碧玉——”
“以后再有上海的信来,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不方便谈话。”
石子生气,“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连说话的自由也无。”
碧玉比她更不耐烦,“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经不想与她说话。
这时孔碧玉已挂上电话。
她已经完全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旧友已完话可说,石子却还不知道,犹自不识趣地痴缠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记耳光。
她放下电话,低着头。
区姑娘进来看见,光火地说:“在干吗?外头客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石子连忙赶出去。
收工时拿一张白纸擦擦脸,抹下一层油腻,想起碧玉,泪盈于睫。
区姑娘看见诧异,“说你几句,就掉眼泪,你还出来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泪,还得解释,“我是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飞黄腾达,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来啦。”
“我?”石子愕然。
区姑娘气定神闲,“是呀,你初来上工时乘公路车住地库,现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开小汽车,出门遇贵人了,还那么谦虚?”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何必为她难过?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我若不是过来人,也不会这么了解你们,还有,我事事揭穿你,说不定下个月你就不再来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远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头越垂越低,耳朵烧得透明。
她真是进退两难,都会里的年轻漂亮女性,到处都有陷阱等着,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许,不识抬举才叫自甘堕落,连家人都不会原谅她。
区姑娘说得对,眼前已经没路,只有两条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麦家。
她选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个老练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非必要不会伤害人,也不会轻易受伤害,这样最好不过。
至于麦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复了,动辄想结婚的男人至难应付,那是要女人终身付出,多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