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到房中看言情小说。
一个半小时之后,大队回来了。
之之不敢待慢,下楼去招呼长辈。
姑姑身段保持得很好很好,外国生活显然相当适合她,十多小时长途飞机并没有令她憔淬,看见之之,立即一把拉住,“小之,听说你已有对象。”
之之在不设防情况下想起张学人,不禁笑咪咪。
她姑姑是过来人,立刻知道情报属实。
正想进一步交谈,祖母过来说:“开怀,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会儿才吃饭。”
之之这才猛地想起,姑姑这次前来,是为者接收祖屋,那去掉的一分警惕兜一个圈子又回来了。
姑姑拉拉之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不知道一家子住一起谈谈笑笑是多大福气,我呀,每天早上送丈夫出门上班后,起码闷十个小时才等到他下班回来,生活孤苦。”
之之并不觉得姑姑夸张,在外国小镇做主妇是天底下至至厌恶性行业之一,姑姑又没有孩子,静得更似刑罚。
于是笑道:“我们天天可以聊到半夜。”
冰释前嫌,之之推荐最好的香皂给姑姑,又替她放一大缸温水。
陈开怀笑道:“我十八廿二的时候,也就睡在你那张床上,床褥左上角有一只弹簧修来修去修不好,不过我已经学会避开它,它不再妨碍我。”
之之笑了,她也一早练热这个技巧。
“唉。”姑姑长叹一声。
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之之又笑。
“之之.今天恒生指数有几点?”
“两千六百点。”
“什么?”姑姑似大吃一惊,撩开浴帘,“这么高,你没有弄错吧?”
之之答:“错不了。”非常有把握,有信心,非常的高兴,满意,“地产股双双止跌回升。”
“不可思议!”
“嘿,不算什么,”之之口气如联合交易所代表,“年底听说看三千余点,怎么,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灵通,那边的中文报应该天天报道呀。”
陈开怀一怔,“我忙着起程,这一阵子没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说:“本来想等它跌到四五百点时捞一票,现在看情形没有希望。”
陈开怀浸在香氛里想: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这样爱它,这个城市不会有事。
爱国,未必,但之之肯定爱香港爱得不遗余力。
中区每一个街角,每一间大厦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试过有一日她往丰汇总行套现,恰遇外国老年游客夫妇正啧啧称奇欣赏大堂宏伟建筑,之之竞忍不住过去搭讪:“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认同了才肯离去。
之之固执地倔强地爱着这个潮热挤逼的都会。
陈开怀太了解这种心态,她自浴缸出来,对侄女儿说;“有人说我最笃定,已经办委所有手续,但却没有看见我付出的代价:我错过了所有热闹,错过了所有赚钱机会。”
这是真的,她走的时候,股票屋价都不过刚刚上扬。
之之微笑,“香港一无是处,走不足惜,香港的钱却最好,牵肠挂肚。”
陈开怀苦笑。
“姑姑在那边的生活怎么样,要不要打七折?”
陈开怀换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车,质素好像不坏,无亲无故,起码打个对折。”
“姑丈有固定职业,生活安定。”
“三五万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却动辄七位数字。”
之之连忙补一句,“不过是少数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别忘记,港人那夸张作大的本领。”
陈开怀笑,“之之。你真的长大了。”
季庄泡好茶拿上来,“之之,让姑姑休息。”
陈开怀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并不觉得累,她想谈香港的局势,华侨的哀荣,中国的去向,一踏进家门,她几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第五章
有些人移民之后,性情大变,一口咬定新地胜旧地,新人股旧人,几乎就荣升异邦外交部发言人:“外国什么都好,他不晓得多满意多适应,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陈开怀比较中庸,什么都有辣有辣,她不会故意住到唐人区,但是,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最怕中国人多的地方。
这次回来,也实在是因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飞机票,肆无忌惮,论尽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点困,见床头有张报纸,便取过阅读。
陈开怀读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财经专栏,通篇都是数目字:投资者仍对恒生指数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抛售压力。今年住宅楼价最高曾见二千元一尺,现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国债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黄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骇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专家,亦是金融专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着了。
祖母对之之说:“你姑姑还像个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觉肉麻,这样老谋深算,还似小孩?可见人人戴着有色眼镜,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偏见之至。
“奶奶,你真的已经决定远走他方?”
“十个钟头飞机还算是好的了。”
“奶奶真舍得我们。”
祖母也侧然,“时势是这样,有什么办法,时势令到七十岁老人离乡别井,时势多么可怕。”
之之轻轻解说:“不过是悲观心理突然加强而已,其实关系一点没有改变,只要我们继续替老板赚大钱,只要我们有利利价值,饭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并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简单地答:“我们没有兴趣替这样的老板做下去。”
受够了也就是受够了,之之并不责怪祖父母,他们有他们的意愿,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对,不抱怨。
两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断,试问当初怎么会毅然带着两个子女南下一切从头来过。
只听得祖母说:“你舅舅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们走了他才肯回来吧,在外头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怎么过日子,你去叫他回来,告诉他,没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有人介意。”
之之莞尔,仍然不喜欢他。
老祖母唠叨:“一直没有礼貌,他姐姐宠坏他,见人从无称呼,独喜睡懒觉。”
陈知何尝不是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门,但是祖母待陈知如珠如宝。
陈知在厨房做蒸馏咖啡,见到妹妹,没头没脑没抬头地问:“要住几天?”
“起码三两个礼拜。”
陈知呻吟,声,“多不方便。”
之之轻轻说:“这里快成为基地总部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时常有人半夜来开会,可是?”
多一名外人,陈知当然怕节外生枝。
就在当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门来。
冷气机有节奏地轧轧声作响,遮掉许多其他杂音,要很用心很用心,侧着耳朵,才能听见楼下开门关门声,穿球鞋的脚步轻轻上楼来,悄悄掩进陈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来,看情形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妨碍。
之之同自己说:总得有人看看陈知在搞些什么鬼,否则的话,一旦出事,统并无人知道究竟。
楼上三间房间,舅舅不在,少了一个人,更适合开会。
之之与哥哥的房间当中隔着卫生间,她推开舅舅房门,一进室内,便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边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静寂,没有车,也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