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缝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欢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哥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母都敦鸡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午夜梦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父母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不如集资住得舒舒服服。”
“这笑钱届时未必调得走。”学人提示她。
他们刚刚走过一片小型越产公司,玻璃橱窗上用鲜红大字写着“自古巨富由此起,把握机会,低价入市,跳楼价格。”
之之指着给学人看,两人一起笑起来,粤语鲜蹦活跳,便宜得跳楼,就不能再便宜了。
学人想一想,“我赞成,还有八年时间,把屋价住光都值得。”
“谢谢你支持。”
学人笑,“我可不是说了算数的人,大丈夫坐言起行,我投资这个数目。”
他掏出笔来写一个数字递给之之看。
之之低头一看,吓一跳,“这想必是你的所有?”
“是呀,工作这么些日子,省是省得不得了,连登样的跑车都不舍得买,专门趁大减价才去挑,都在这里了。”
之之看着他一会儿,“不行。”
学人吓一跳,“不够?”
“你是外人,怎么可以叫你入股。”
“外人?正确的称呼据说好像是外子。”他微笑。
之之知道这就是求婚了。
求婚有许多许多种,但极少有男性真正单膝跪下高举丝绒盒子及鲜花苦苦哀求女方。
之之低下头,“我还没有准备好。”心头却阵阵温暧。
“这不是可以准备的事,要准备工辈子都不会成事。”
“你并不喜欢大家庭,你一直力劝我搬出来,你有什么必要同一大堆姻亲一起住。”
学人像是早已准备好一切答案:”因为你喜欢大家庭,你喜欢同一大堆亲人一起住。”
“呵学人,你不会习惯的。”
“那么在二楼另外开一道门,我们打那里出入,地政公务科里我有朋友,我立刻会打听。”
“张先生你太幽默了。”
“我这个人最实事求是,陈小姐你考虑考虑。”
之之微笑,“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嫁我不算牺牲吧。”
在大马路上,之之就忍有住把头靠在他胸膛上。
在他们身边路过的恰巧是两位中年妇女,见状即时把头啧啧作鄙夷之声,“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下一句接着来的大低是禽兽不如,或是恬不知耻,学人与之之快快逃走。
之之问学人:“我们算不算乱世情鸳?”
“你说呢?”
银行区车马整齐,旗帜鲜朝,天空中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柏油大马路漆黑铮亮,下班的人群步伐有致,刷刷刷在他俩身边操过。
天性再浪漫,再悲天悯人,都着不出一点乱世的光景。
学人笑,“世纪末的风情是有一点的。”
“例如?”
“例如男人想结婚,想生三女一男,从前哪有这种事?”
之之吃一惊:“我也希望有三女一子。”她第一次透露心声。
学人喜极,面子上不露出来,只谈谈说:“那真要趁早做,不然时间来不及,徒呼荷荷,空遗恨。”
之之问:“隔年生,还是年年生,抑或两年生?”
“两年一名比较好,不然太累了。”
“但是,那岂非十年八年都得带球走路?不如一年一个做妥了可以复元过新生活。”
学人有点犹疑,“哗,屋子里岂非人头涌涌。”
他俩一直谈,聊到极遥远的岁月里去,一本正经,谈起下一代的名字、教育、福利。
但讲到婚期,之之遗憾地说:“我真的没有准备好。”
学人闲闲带出,“没有另外一个人吧?”
谁,除出他,谁会愿意三代同堂,之之笑了。
老先生老太太适出之后,陈开友两夫妻就荣升当家,陈知与陈之成为第二代,不再做不小点。
之之希望舅舅搬回来,他一定会比从前开心,少了陈老太与他作对,他会更有归属感。
之之并不打算刻薄老祖宗,她如果回港渡假,之之自然会把房间让出来。
只是七十多岁的人,还能往来几次,实属疑问。
计划还在进行,姑奶奶已经大骂光临。
老祖母早早起来就换好干净衣服,着家中老中小三代男子去飞机场接人。
陈知摆摆手立刻说:“我有要紧事约了朋友。”一边低声向妹妹发牢骚:“有空也不做迎送生涯,这种逃兵,每隔一阵就回来看看香港陆沉没有,讨厌。”
陈之轻轻按住兄弟,“让祖父同爸爸去好了。”
祖母在那边问:“之之,你呢,你可去接飞机?”
之之清清喉咙,“我有点不舒服,我在家等姑姑。”吐吐舌头。
大热天时,八千里路云和月那般来回赶路,可免则免。
况且,之之心里隐隐觉得,老祖母待女儿与媳妇始终亲疏有别。
母亲在陈家这样出过死力,老祖母仍然不给同情分。
这样一感慨,当然更加不肯扑来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