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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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