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 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