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第三间,两人已经很熟络,开始感慨到人生无常,必须努力寻欢。
程真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异乡的酒吧间,程真忽然吟出这样的诗句来,特别有震荡感,麦幼林沉默。
半晌他说:“我已经不算年轻。”
程真睞睞眼,“现在的标准不一样,但凡走得动,吃得下,谓之年轻。”
麦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点累了。”程真说,“我们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吵得头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这个识途老马,错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里人气雾气挤得水泄不通,可是两人记者出身,什么苦没吃过,视作等闲,耐心排队等座位,终于轮到,欢呼一声。
叫了一桌海鲜,约六人量,可是两个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块肉的日子,这三个月的悠闲假期,已成过去。
麦君走了不要紧,通讯社里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这里,程真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桐油甕终需装桐油,幸亏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饭饱,程真扬手结帐,走到街上,找车子,遍寻不获,正扰攘,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身形趋近。
程真呆在当地,看着那人。
那人开了手电筒,把光打在地下,原来是警察。
“两位已经喝太多,不宜驾驶,叫计程车回家吧,车牌几号,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们分头乘计程车回去,约好第二天见。
程真讲错地址,车子驶到大宅,幸亏赵小川仍在写功课,立刻在雨中迎进阿姨,热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没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么办。”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电话,原来车子仍停在邻街,安然无恙,小川连忙出去将它驶回来。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觉得阿姨脸上那股颓疲之态好似在今晨洗尽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着把车匙交还给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来请客庆祝。”
“我马上打电话。”
程真正欲找麦幼林,小川已经探头出窗,大声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动,扑出去看,来人是麦君。
她在晒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这里,不简单。”
麦氏仰头看她,“不然怎么做记者?”
“这么早?”
“来看你起不起得来。”
“不然怎么做记者!”
两人相视大笑。
他们在十分钟内就签妥聘书,程真正式成为美新社雇员。
他们继而谈了一会儿公事。
麦君注意到屋内的年轻人,“是赵百川的长子吧?”
程真给他一个眼色,然后转变话题:“你们这些拿美国护照的人,无往而不利吧?”
麦君立刻说:“我与你去见同事,其中也有美国公民。”
两个人一起出门。
程真这才笑着解释:“那孩子等于是我的儿子了。”
“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问:“你可结过婚?”
“无此荣幸。”麦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麦幼林答:“了无牵挂。”
“孩子们至可爱至可恶,一旦产生感情,十分难舍。”
麦君有点向往,但是立刻清醒过来,“责任太大,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他们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办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达星是印度美女,讲得一口牛津英语,从前在英国广播公司任职,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达史蔑夫。
这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程真笑问:“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吧?”
麦君也笑,“怎么没有,每一个人都歧视每个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处下来,同整个世界的情况相似。”
程真拿着纸杯咖啡大笑。
“明天开始上班,”麦幼林说,“罗织到你,是我功劳。”
阿曼达听到了,在一旁笑道:“别相信他,他对每个人都那么说。”
程真问:“你几时走?”
“今晚。”
“一定是这样的吧:亲爱的人永不在你身边久留,天天见面的邻居却话不投机。”
麦君垂首,隔一会儿笑道:“你大概也对每个人说这样的话吧?”
“嘎?我需要这样做?”
麦君笑,“那么,送我到飞机场。”
“一言为定。”
阿曼达又说:“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们那么可爱,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麦幼林逛名店买礼物送佳人。
程真有点担心,“阿麦,你总得有个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钱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没个节蓄,我同你说,没储蓄,没尊严,一日做不动了,你才知道苦。”
麦君微笑,“没人管着我,我不懂留手。”
“快点找个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荐?”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从不与上司同事谈这种事。”
谁知麦君不加思索地说:“我可以辞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别开玩笑。”
“那还得看我追求有无希望。”
程真骇笑,“老麦,别开玩笑。”
“你走着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顿丰富的日本菜,把他送进飞机场,回到家打点上班的行头。
程功来看她,“我把你的小说快速邮递寄到《光明日报》给刘群阿姨了。”
“哎呀,我还需增删披阅呢。”
“刘阿姨说这样就好,越改越匠气,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无同她说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说:感谢主,随后,又来这张传真。”
程真取过看,上面潦草地写:“据悉,袁小琤已与家人赴瑞士度长假。”
程功在一旁说:“我从来看不懂刘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头笑,“中文写熟了,可随心所欲,随意而为,不拘笔划。”
“这又不是我们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华民族是极之复杂的一个人种。”
程功感喟,“这我相信,做头脑简单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检查衣柜,“这几套行头足可应付过去。”
程功忽然问:“你有无见到他?”
程真知道女儿指的是谁,停一停神,“没有了。”
程功坐下来,“你可记得爱嘉爱伦坡的致乌鸦诗?作家似听见乌鸦在叫‘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他想像力很丰富。”
“我很怕永远不再这种字眼。”
“青春一过去就永远不再。”
“可怖,”程功掩脸嘻笑,“所以要出尽百宝设法留住。”
程真改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正在致力研究时间地点仪式。”她笑答。
看样子这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不会拖长来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开,虽云驾轻就熟,但是到底触觉有点生疏,程真心惊胆战,倘若休息一年,岂非有可能永久脱节?
头几天下班回家,只觉腰酸背痛,午夜梦回,叹息连连,唉,还做什么冯妇拼什么命,明早立刻去辞职。
可是一觉睡醒,喝几杯咖啡,力气又来了,她又更衣上班,她与阿曼达相处得很好,可是程真已过了真心结交朋友的年龄,阿曼达不会成为第二个刘群,但是她俩一样结伴逛街,对异性评头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讯社来找程真,说了几句重要的话离去,程真拆开他带来的巧克力招呼阿曼达。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来,“那是谁?”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