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是不会介意的,还有谁比我跟小川穷。”
程真搔搔头坐下来。
这是真的。
当初认识董昕,他在刻薄的亲戚公司做学徒,工作十六小时,拿几千块,每天晚上下班,带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锅白饭,便当一餐。
穷得连朋友都没有,没有钱置妆,没钱请客,一日,董昕买了票子,与程真去一个晚会,昂贵的票价,程真花了整个下午打扮,结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说时,闻声不见人,程真不怒反笑,从此落力工作,不问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这种场合。
她不怕穷,她也怕穷,她心理状况十分正常。
她加注脚:“年轻时什么都不要紧,中老年身边就得宽裕点。”
程功“嗤”一声笑出来,“才怪,眼看着同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珍惜,那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俩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说:“你有无听过拣回来的铅笔的故事?”
程功诧异,“没有,你请说。”
“我念小学及中学时,从来没用过簇新整支的铅笔,都用父母自办公室拣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铅笔,倘若略长一点,或是附着橡皮头,就不知多高兴。”
程功专心听故事。
程真说下去:“一向觉得无所谓,直到一日,在同学家玩,发觉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铅笔,还有只电动铅笔刨,他即席表现,把整支铅笔插进去刹时间刨成一寸长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到,人的确有穷富之别。”
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挂下了脸,无比寂寥,董昕最怕她这种表情,时常劝她:“莫斯科巷战与你无关,不必忧国忧民,还有,印度地震虽是悲剧,不必背上身。”
听在程真耳中,都是讽刺语,感情日益冰冻。
有些人没有表情时似在微笑,真幸运,熟睡与死亡时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却尽量维持精神愉快。
孙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结了婚,结局都一样。
程真可以想象他自办公室回来,喝问伴侣:“你还没打扮好?今天这个宴会有刘公与区公,可不能迟到”,或是“这件衣服好出场面?换过它,还有,戴那套红宝石”……
是程真倔强的性格,控制了命运,她可以预言每段关系的结局。
他们最终都会铁青着面孔问:“你到底要家庭还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愿回头。
她睡着了。
明知是梦,也无比真切,她与孙毓川在美国加州结婚,亲友都笑语,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财产对分。
程真见到他的一对孩子,一口英语,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笼络,而且,长得如袁小琤一个印子印出来,从头到尾,不与继母招呼谈话。
孙毓川英俊的面目渐渐模糊,时间被公事吞噬,程真独自守在一问大屋里,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袁小琤才是胜利者,因她终于脱离这个苦闷的生涯。
程真吓得魂不附体,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来,她努力写作,不出三个星期,就把小说完稿。
她问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没有?”
女儿的答复:“你没发觉这间公寓风水有利写作?”
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会儿吧。
小说稿厚厚一叠,程真亲自动手影印。
程功说:“一位麦幼林先生找你。”
“麦是美新社社长,”程真诧异,“咱们有过数面之缘,他干吗找我?”
“说是有事,可以把电话告诉他吗?”
“当然可以。”
下午就与麦君联络上了,约定一小时后到程真处面谈。
程真奉以香茗,麦君年纪不大,辈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辈。
他笑说:“原来你躲在这里。”
程真微笑,等他开口。
他指着程真放案头的小说,“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只只格子里填满方块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吗?”
“开头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约你,我才灵机一触。”
“谁?”
“本市新闻周刊新世界想约你写特稿。”
“我不想写那种小眉小眼的地盘。”
“为人不如为己,美新社约你如何?”
程真笑颜逐开,“麦先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
“会十分奔波,你将负责跑亚洲。”
“我的运程转了,满以为会派我走非洲。”
麦君只是笑。
“听说,你亦是刘伶?”
“我只是爱喝。”
“醉后打不打人,骂不骂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时做。”
麦君竖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书带来,我们去喝酒庆祝。”
程真忽然打蛇随棍上,“今晚有什么不对?”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话都可以说。
麦君当场说:“我请客,来,我们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赌什么,喝不下了请即扬声。”
程真大乐,许久没有同行家来往,与他们在一起,当然如鱼得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一则脱离游民一族,二则又有人陪她散心。
两人在车里已经论遍天下大事,自环保说到东欧国家内战。
程真道:“最近环保仔带着一个树桩游街,那棵被伐的树已经三百七十二岁,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对克旭阔湾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颔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树啊。”
麦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国生长。”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麦幼林说:“干杯。”
身边有两个洋人亦说干杯,“这位小姐,说什么那么高兴,也陪我们谈谈。”
麦幼林搀起程真,“我们走。”
“喂喂喂,”洋人说,“慢慢不迟。”
麦君站在路边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赞你漂亮,我看人却看内涵,今晚证实他们所言不虚。”
程真坦白说:“我并无致力外形,这些年来,我背已驼,眼已花,不修边幅。”
“我们再到别家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