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无还吗,连她都知道这个不祥典故。
她见母亲在兴头上,并不出声。
「我叫你爸的秘书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书有工作在身,怎可任意差使。」
「那么,我陪你去。」
子翔握着她的手,「妈妈,你放心,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她乘车赶往目的地,沿途欣赏风景,自得其乐。
那五对加籍领养夫妇在火车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个婴儿。
大家一涌而上,「你就是调停人容子翔?」
「容小姐,我是第一孤儿院负责这件事的苗岱红。」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伸出手来与子翔相握。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激动愤慨。
幸亏容子翔耳听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诧异。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
「请顺便到我们孤儿院参观。」
五对洋夫妇抱着的幼婴白白胖胖,看上去都像杨柳青年画中骑在大鲤鱼背上的胖娃娃,可爱极了。
他们一起乘车回孤儿院。
子翔搞清楚来龙去脉,同那班家长说:「现在不是孤儿院不准放人,而是领使馆拒发护照给婴儿入境。」
苗岱红苦笑,「第一孤儿院成立已近三十年,声誉清白,现在他们怀疑我们诱逼生母把第二胎强送孤儿院,给外国人领养,真正蒙冤。」
「嗯。」
「容子,你是加国公民,你再替我们跑一次代办处。」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泪,「我苦苦恳求林斯代办无效,我怎能放弃小孩,她已经是我女儿。」她紧紧抱着梳一绾冲天炮的小玲。
大家纷纷抗议。
「谁会想到自己的国家会留难我们。」
「做了三十年公民,发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过一个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连工作都会丢失。」
「叫我们提供婴儿亲生父母弃权书,说明是孤儿、弃婴,哪里去找生父母!」
「不可理喻。」
子翔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一时晕眩。
她说:「我去见林斯代办。」
苗岱红说:「我帮你预约。」
容子翔生气,「他是公仆,我是纳税人,他原应为我服务,我有急事求助,还需预约?这又不是跳舞吃饭!」
大家先是一怔,随即鼓掌。
苗岱红忽然叹口气。
子翔说:「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容子,我是惊叹你们那民主思想根深蒂固存活在血液中,理直气壮,毫不犹疑地挑战权力。」
子翔失笑,「领使馆的目的便是帮助在外国的国民,他并非在高处,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红欲言还休,终于又叹了口气。
子翔也不是有勇无谋,她先把五个领养个案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孤儿院的数据已经计算机化,院长特准容子翔查阅机密数据,她研究过这五宗领养手续,毫无纰漏,同往年个案完全相同,照记录,已有千余名儿童在欧美安然生活。
现在,她好去见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为谨慎见,她找苏坤活提供忠言。
答复来了:「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暂时不能接通。」
子翔马上找李岳琪。
岳琪沉吟半晌,「我从未试过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以事论事,换了是我,我会单独去见这个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畅所欲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单刀赴会。」
岳琪笑:「你写一段特稿,把领养家庭图片电邮给我,我替你编拟成当天头条,给林斯代办参考。」
子翔点点头,「笔比剑有力。」
她立刻坐下来做功课。
子翔寄住在孤儿院员工宿舍,她这一篇文稿写到深夜,立刻电传给岳琪。
岳琪在清晨答复:「图文精采,编辑部已决定明日刊登,我先把大样传真给你。」
子翔忽然说:「给林斯代办也传一份。」
「我替你查过这个人,他是欧亚混血儿,今年才廿七岁,年轻有为,在渥京读海外政治及新闻系。」
「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许他身不由主,上头指示,别有隐情。」
「我应该对他客气?」
「子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应当忍耐从容,据理力争。」
「琪姐,多谢指教。」
「去吧。」
子翔随即收到第二天的头条。
奇怪,文宇写在纸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报上,那种震撼又自不同。
岳琪所拟的头条是「如何挖出母亲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养母阿瑟太太与可爱活泼的婴儿小玲。
孤儿院派车子送容子翔去代办处。
苗岱红站在门口送她,子翔觉得她这回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倘若不成功,或是没有进展,她真想潜回家中,用被褥蒙头,隐姓埋名,就此过一生。
家长们也来了,抱看婴儿,小玲忽然大声叫出妈妈,大家潸然泪下。
容子翔抵达代办处要求见外交人员。
秘书看过她护照、工作证,以及建筑师执照,态度略为和善。
「林斯先生在开会,你既无预约,就得稍候。」
「请他立即自会议室出来见我。」
「容小姐,这没有可能。」
「告诉他,我是光明报明早头条的作者。」
容子翔摊开那段稿件。
秘书沉默,过一刻说:「我去叫他。」
林斯几乎立刻出来。
他全神贯注,不敢怠慢,轻轻走近,只看见一个瘦小的年轻华裔女子在会客室等他。
她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鹰般追随猎物。
「容小姐,你好。」
子翔说:「我要一杯咖啡,两颗糖,加牛奶。」
他咳嗽一声,「马上来。」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应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无奈,「容小姐,我已与星报编辑联络,指出我们的困难。」
「你可以把难处同那些养父母说清楚。」
「容小姐,部份孤儿来历不明。」
「我相信是,他们无父无母,没有出生年月日,也没有籍贯。」
「容小姐,我们不能允许非法领养。」
「这班人已经与婴儿产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为例,立即警告国人,以后必须有额外证明文件,孩子们方能通行。」
「容小姐,我也不过是依本子办事。」
「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说服你上司,给他忠告,否则,我会到上海找他。」
林斯叹一口气,他的额角已开始泛油。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良久。」
子翔说:「现在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容小姐,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说:「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这里,等你的答复,你好歹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在这里打地铺。秘书小姐,我肚子饿了,给我来一客咸牛肉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视她,子翔也瞪着这名代办。
林斯问:「你为甚么这样做?」
子翔微笑,「非为名利,也不是因为提升我的灵魂,而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样做。」
林斯搔头,「我立刻去办事。」
容子翔坐在会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报纸杂志,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个多小时后,林斯出来向她招手。
子翎扬起一条眉毛。
他点点头。
子翔过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家伙!是该这么做。」
林斯啼笑皆非。
「光明报已答应撤回头条,第一孤儿院必须补一份证明文件,养父母与孩子们稍后可以返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