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大半年?仿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芝子点点头。
“没想到我们又成了邻居。”
“你也住这幢大厦。”
“我住你对面低一层。”
芝子问:“妹妹呢?”
曹祖光说:“嫁了人,住在伦敦,很怨、很不高兴,说是天冷雾大,种族歧视严重,但是有文化,又近欧陆,故不愿离开。”
芝子笑了。
真是人生缩影,命运盒子打开来,一共十样礼物,倒有七样是废物,一点用处也没有,可是为着另外那三样用得着的东西,也只得勉强接受,蹉跎岁月。
除了申经天,她还没有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故此更加想念经天。
“一起喝杯茶可好?”曹祖光问。
芝子取起外套,他帮她穿袖子。
他带她到附近商场小食店吃下午茶。那是典型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芝子这才有时间心情看清楚附近环境。
“读哪一科、功课可还吃重,想家吗,同什么人一起玩?”这也是典型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芝子微笑,没有回答。
她习惯不说话,也发觉人们其实不介意她沉默。
有朋友过来同曹祖光打招呼,与他说起工作上问题。
朋友走了以后,芝子问:“你读建筑?”
“是,第三年了,许多同学趁热闹转了系去念电脑,但是我觉得这是终身事业,况且世上总用得着建筑师,故此坚决读下去,收入多寡不是问题。”
说这样的话,可见有点志气,芝子很是佩服,但是可以不计较收益,自然是家里大力支持。
“刚才那位同学,已决定休学到矽谷去闯世界,其实也很辛苦,无日无夜对牢电脑荧幕钻研新花样。”
芝子不置评。
曹祖光咳嗽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芝子把名字告诉他。
“知之,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谓知也的知之?”
“哪里有这样文雅,是芝子。”
“我曾经问你管家,她不肯把你名字告诉我。”
“你古文不错呀!”一日到夜开舞会,还能有中文常识,算是了不起。
“父亲押着学过一点。”
至少知道宋太宗不姓宋,汉高祖不姓汉,还有,老残同鲁迅是两个人。
这时,另外有人过来,这次是个女生,索性坐下来。
曹祖光只得为她们介绍,他误会芝子姓申,芝子想更正,已经来不及。
只见那女生睁大双眼。
“你是湾区申家的亲戚?”
芝子摇摇头。
“那么是朋友了,他们一家真是怪人。”
芝子有点失望,既是读书人,不该爱讲是非。
“听我母亲说,申家长子没有心脏,最近,终告不治,可有这样的事?”
芝子张开嘴,又合拢。
女生继续说:“申家富裕,听说替申元东找了女伴,一次不成功,另外再找一个,都是穷女,为了钱──”
曹祖光连忙阻止,“薇薇,你在说什么。”
那个薇薇诧异,“你也知道有这些传言呀。”
曹祖光只得尴尬地说:“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起芝子避开那个朋友。
走到门口,他向芝子道歉:“对不起。”
“不关你事。”
“从未想到朋友会那样失礼,从前不觉得,今日真丢脸。”
芝子不出声,爱讲闲话,是人之常情吧。
多谢曹君维护她。
走到街上,曹祖光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坐。”
芝子说:“我想回去休息。”
“那可恨的薇薇,毁了我首次约会。”他握紧拳头。
芝子笑出来。
“咦,笑了,笑了。”
“我的电脑有些问题。”她形容着:“如此这般,速度甚慢,又一日打出‘拒收’字样。”
“我来帮你看看。”
他在小公寓内,盘膝而坐,研究半晌,施出浑身解数,藉此讨好芝子,几乎汗流浃背,又把自己的电脑套件拆过来帮芝子,不惜牺牲。
终于他说:“好了,你过来试试。”
芝子一试,得心应手,连忙道谢。
他大胆建议:“肚子饿了,不如出去吃饭。”
“我还有面包,打算留在家里。”
他陪她在家吃芝士夹面包,开一瓶契安蒂白酒,就当一餐。
“啊!对了,”芝子说:“我不姓申,我叫华芝子。”
小曹抓着头,“又是一宗罪。”
“我只是申家一个朋友。”
“申家长子真的没有心脏?”
“已经做妥移植手术,现在与常人无异。”
“体内用他人的器官,多么奇异。”
“是,”芝子说:“西方医术昌明。”
曹君识趣地不再提及申家,他只是来探望这双大眼睛,人总有过去,申氏一切,与他无关。
他躺在地上,无忧无虑与芝子聊了一个黄昏。
告辞回家,依依不舍。
他的电话录音机上全是留言:“祖,去了何处,速电艾家”、“祖,第二次寻找,在什么地方?伍家有舞会”、“陆妹妹找祖”、“戚珍珠约祖出海”……
曹祖光不出声,这些约会都不再重要了。
秋季初学期开始,芝子重新上学。
学校里碰见申元东,她主动走近。
元东身形十分扎壮,看上去更加像经天。
芝子爱慕地看着元东微笑。
申元东问:“都等你来吃饭呢,为什么不见人?”
芝子只是微笑。
半晌她问:“管家他们好吗?”
“陆管家与阿路在上月已经退休。”
芝子一呆,“呵,我不知道。”
“周律师去一间大机构任职顾问,罗拔臣移居澳洲行医。”
芝子冲口而出:“现在谁照顾你?”
“我自己动手呀,新请了一个打扫工人。”
“厨子呢?”
“他在洛杉矶附近开了一家餐馆。”
“这么说,整个旧班底已经解散。”
申元东说:“只得我,依然故我,教一份书。”
芝子笑着点头。
这时有学生找他,他只得赶着去课室。
芝子回到自己的地头去。
所有的雇员都走了,不是偶然的吧。
现在她到新的申宅去,无人认识她,也不会有人叫她芝子。
她不会觉得尴尬,她可以安安乐乐,做一个客人,她是华小姐。
是谁想得那么周到?
不会是元东,也不会是经天,一定是周律师,要不,就是陆管家,只有她俩心思最为缜密,什么都考虑周详。
他们真懂得功成身退。
那天下午,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芝子,申教授周末主持热气球观光,你可想参加?”
芝子连忙摇手。
“很安全,有专人照顾,一起来呀。”
芝子仍然摇头。
“本来预备跳降落伞,可惜申教授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挑战高压。”
“你们玩得高兴点。”
“我兴奋得不得了,名额有限。”
他赶着去报名。
申元东生活得那么精彩,夫复何求。
每天深夜,芝子仍然觉得经天就在她身边。
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但是,他仿佛就在附近照顾她,她不觉得寂寞。
晚间她一边写功课一边也会自言自语:“这里,我又不懂了,经天,帮帮忙。”
她好像听到他的爽朗笑声:“问道于盲,我几时做过好学生?”
芝子抬头嘲笑自己。
真是,经天才不耐烦做功课。
“他在等你。”
芝子脱口问:“谁?”
语气转得温柔,“你这笨女孩。”
芝子哼一声,从来没有人说她笨。
“麻木不仁。”
芝子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早被父母遗弃的芝子,觉得最可靠的还是自己的一对手,与其投靠任何人,不如自立。
人家开心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做到,不高兴了,一个转脸,假装不认得你。
芝子想起新曼琦,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放肆女?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