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子觉得也应该向他透露事实,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元东,经天不会回来了,他已经离开我们。”
他坐起来一点,“这两天你们都穿着黑色,原来是这个缘故。”
芝子黯然。
“可是小型飞机失事?”
“不,他遇溺。”
“不可能,他是泳将,可游过一个海峡。”
“他当时拖着两个朋友,水温又极低。”
申元东怔怔地说:“果然留不住他。”
“你最喜欢他,大家担心你接受不了。”
“真像一颗心被剜出来一样。”他低下头。
“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你可以放心。”
他叹口气,“申家最多会办事的人。”
看护进来说:“让我看看你带什么食物给病人,不适合的不能吃。”
申元东转侧面孔,“都拿出去吧。”
看护不忍,“好好,我不查看就是。”她走去了。
申元东又问:“是哪一天?”
“你入院同一日。”
“不,不会是那一天。”
“不记得就最好不过。”
“不,我记得入院后他还来过。”
芝子看住他不出声,他记错了。
“他在耳边叫我小叔,我应他,问他有什么事,只看见他对我笑。”
“他在笑?”芝子十分心酸。
“你知道他的笑脸多好看,他只笑不语。”
“后来呢?”芝子追问。
“他走了,再接着,我已经做过手术,回复知觉。”
芝子轻轻问:“你真的见过经天?”
“他肯定来过。”
太捣蛋了,确像他一贯作风。
这时,医生进来说:“咦,一时间讲这么多话,不怕累?很多人不知道讲话需要很大力气,少说话,对身体有益。”
医生边说边打开桌子上的饭盒子,“哗,香味四溢的腊味饭,但是不适合你吃,不如请客。”他老实不客气的捧走。
从没见过那么爱讲话的医生。
芝子无言,一时间也想不出适当的言语,能够看到元东得救已经安慰。
元东亲友差人送花来,看护小姐羡慕不已,“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水果花篮。”
元东慷慨,“转送给你如何?”
“这不好意思呢。”看护说。
“你不信陆续有来?放着来不及吃,烂掉多可惜。”
话还未说完,又有花送到,一盘比一盘大,颜色愈来愈鲜艳,只是没有栀子花。
病要好了,那些人对他另眼相看,说不定他会退出大学,回到家庭事业掌权,此刻在申元东身上落工夫,也是时候了。
接着几天,朋友跟着来探访,好奇地猜测那个站在角落脸容清秀神情忧郁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一定有她特殊身分吧,连陆管家都对她那么客气。
每人只准与申元东说几句话,可是甲听说乙同丙来过,就不甘后人,陈与张见郑与林到过,怕吃亏落后,亦来报到。
渐渐有人专程乘飞机前来探访,除却申老先生太太,几乎所有亲友都出现过了。
人情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愈是不需要它的时候,它愈是涌上来。
芝子比较喜欢元东的学生。
他们也来了,大孩子们口没遮拦;“咦,都没有打石膏,名字签在什么地方?”
“在胸膛上。”
“申老师,可以看看手术疤痕吗?”
元东大方地打开上衣。
芝子已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皮肤颜色较深,新的伤口就在旧的上面,做得很好,此刻还有一排钉书机似钉子末拆除。
一位女同学说:“嘘,手术一定万分惊险。”
元东忽然活泼地说:“比起黑夜飞车是刺激得多了。”
芝子抬起头,一怔。
元东从来不会拿他的病情开这种玩笑,那口气像煞一个人,呵,是经天。
实在太想念他了。
大孩子们原来还想说下去,却被看护请走,他们送来的金银红三色氢气球留在一角。
这时,司机捧一只大玩具熊进来。
“今朝刚送到。”
元东微笑,“我都要出院了。”
他打开贺卡信封看过,一声不响,放在一旁。
芝子过去与那只半个人高的玩具熊握握手,“你好。”不经意瞥到卡片上一个新字,立刻禁声。
阿路说:“管家在办理出院手续,稍后可以回家,有什么要带回去?”
元东轻轻说:“不用了,送给医院处置好了。”
阿路不知就里,还笑说:“玩具熊送给儿童病房最好。”
下午,元东坚持慢慢步行出院,不靠轮椅。
走到一半,在走廊上碰到另一个用拐杖的病人,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开起玩笑来,拐杖当剑,互相过招。
看护连忙笑着喝止。
芝子看得呆了。
只有她才知道,此刻的申元东是多么的像他的侄子经天。
芝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对于那些在危急关头溜溜不绝口才一流的人,她永远佩服得五体投地,芝子没有那样超越的应变能力,她只会发呆。
回家途中,元东叮嘱司机:“到山顶兜个圈,许久没有看清这个世界,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到了半山,他说:“阿路,停在这里,我看到有房子出售。”
管家说:“不如改天再来。”
“不,下去看看。”
各人都没想到他兴致那样好,只得扶他下车。
房屋经纪满面笑容迎出来。
那是一幢大屋,设施簇新,元东一进门就说喜欢,问芝子意见,芝子只是陪笑。
元东说:“请周律师来看一看。”
参观了半小时才愿离开。
回到家已经是黄昏。
他不理劝告喝啤酒吃意大利薄饼,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入睡。
陆管家悄悄说:“芝子,元东性情仿佛有变。”她也发觉了。
司机却唏嘘说:“经过九死一生,变得乐天也很应该。”
芝子回房躺下。
她发觉有人留电邮给她。
一看电脑荧屏,她又一次发呆,是经天有话同她说。
“芝子,这几天真为小叔的情况担忧,也看得出你眼中的哀伤,我一直觉得,倘若他会痊愈,你将是他最理想的终身伴侣。你俩完全接受我,丝毫不想改变我,这段日子生活得心身畅快。明日一早,就去陪朋友潜泳,回来,我会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不要惊讶。”
芝子手足冰冷。
那会是个什么决定?他没说出来。
电邮的日期是出事前一晚,但感觉上经天并没有离开他们,随时会进来“啊哈”一声招呼。
芝子伏在桌子上。
佣人上来说:“芝子,有人找你。”
“是谁?”
“说是经天的朋友,一位叶小姐。”
芝子连忙下去看个究竟。
一个高大的年轻女子坐在会客室里,看见芝子她站起来,她左手臂打着石膏,脖子上戴住颈箍。
“你是芝子?”
芝子点点头,知道她有重要的话说。
“我叫叶如茵,那日潜泳,我也在场,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她满面通红,落下泪来。
芝子递热茶给她。
她喝了一口茶,“那天早上,水平如镜,大家都觉得是个好日子,我未婚夫迈可顺利下潜了百多尺,一点事也没有,在上升的时候,他忽然气促,失去知觉,可恨我们太过自信,没有携带氧气。”
说到这里,她用手掩住脸。
芝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意外现场实况,握住拳头。
叶如茵继续说:“这时天色突变,像是注定要我们把性命交出来,小艇在水中打转,划不出漩涡,风劲、雨大,经天决定游上岸求救,我们全无救生装备。”
啊,擅泳者溺。
“那时,我知道迈可已经离开我们,但是经天仍然把他的脸托上水面,他很镇定,他忽然同我诉说心事,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她有一朵花似的名字,她叫华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