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们打扫课室庭院,帮着洗衣煮饭,可是日长夜短,无法排遣,什么都做完了,红日仍然高挂,太阳极恶,晒得人金星乱冒,恹恹欲睡,躺在树底下盹着了,梦见一个漂亮的太太来领我,说是我妈妈……”
元东静静听着。
“后来,也终于长大了,到了十四五岁,知道那梦境不可能实现,于是不再去想它,院方介绍我们到厂家去做暑假工,日子比较好过。”
忽然有一把声音接上去:“最怕暑假的应该是我。”
经天下来了。
工人们忙着接驳电线,他坐在他们中央。
“我才怕暑假,父母年年一定要叫我把不及格的功课补回来,真残忍,三个补习老师车轮战,累得我痛哭,又自床底把我揪出来,按在书桌前恶补。”
芝子骇笑。
“补习完毕又要听母亲教训,她时时落泪,我到今日也不明白她为何小题大做。”
申元东笑,“可怜三个最不喜欢暑假的人凑在一起了。”
经天说:“真奇怪,我们三人性格脾气其实全部不同。”
元东看着芝子说:“我们两人之中叫挑一个,你选谁?”
芝子一怔。
经天跳起来,“她怎么会选我!”
元东也说:“亦绝对不会选我。”
芝子笑,“不不不,两个都好。”
“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芝子说:“你们心中都没有阶级观念,不欺侮人,不喜功利,这都是很难得的质素。”
经天笑,“原来我有那么多好处。”
“是,只可惜停不下来。”
他看看表,“我又要出去了。”芝子一言提醒了他。
元东问:“又玩什么?”
他笑答:“有一个朋友摔断双腿,躺在家里,怕他无聊,去陪他谈天。”
“怎样受的伤?”
“啊,越野赛车不小心翻侧。”
他出去了。
芝子笑,“物以类聚。”
元东却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两人之中挑哪一个。”
芝子迟疑,“我哪有资格挑人。”一定不肯回答。
元东说:“你心底必定有个答案。”
工人进来说:“天线已经装妥。”
电视荧幕上正踢球,绿茵场上你争我夺,芝子乘机轻轻退出。
她问自己,会选谁?
真的没想过,同申经天一起生活,听得最多的恐怕是一句“我出去了”,他会什么都不理:家中经济、杂务、细节,一于抛诸脑后,回来吃饱了呼呼大睡,一辈子爱玩。
元东完全不同,他细心、有工作能力、愿意照顾人,可惜没有健康。
芝子低下头,两个都选,抑或两个都不选?
这时听见有人轰隆滑倒的声音,芝子一颗心像要自胸膛跳跃出来,狂奔出去查看。
原来是厨子跌倒在地,手中的瓜果蔬菜摔了一地。
芝子反而放心。
不是元东就好。
她扶起厨子,他雪雪呼痛。
“立刻叫阿路陪你去看医生。”
“午餐……”
“我来做好了。”
司机一看,“咦,足踝肿了,可大可小。”
他送厨子往医务所,芝子帮女佣拾起菜蔬搬到厨房。
有几只桃子摔烂了,芝子不舍得扔,连忙吃掉。
女佣问:“午餐煮什么?”
“煮个罗宋汤吧,那时一个人,做这个汤最方便,一锅汤连面包吃足一星期。”
女佣骇笑,“不腻吗?”
“只觉美味,怎么敢嫌三嫌四。”
“芝子你真好。”
元东下楼来,“什么事?”
“来,元东,帮手切蔬菜。”
“也好,我来学。”
一锅肉汤,很快炖香。
芝子想起童话中狐狸炖石头汤的故事,她轻轻说:“一只狐狸,煮了一锅开水,放进几块石头─”
元东接上去,“它说:‘这锅美味的汤,假使有块肉就好了’。旁边好奇的狼便加进一块肉,它又说:‘假使有蔬菜,便更好吃’。又有小鹿、白兔替它加进菜蔬,结果汤炖好了,‘多么美味的石头汤啊’狐狸说。”
芝子笑了。
“这个家本来也是一锅石头汤,芝子,你带来了材料。”
芝子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他们把午餐搬到花园去吃。
元东忽然呕吐。
芝子说:“啊,这样难吃。”
元东忍住笑叹口气,“去叫医生。”
芝子点点头,扶元东进屋坐下,立刻打电话叫罗拔臣医生。
司机与厨子回来了,一大班人围着申元东团团转。
会挑选他吗?
当然不,失去健康,比一无所有更加痛苦,人家可以重头开始,他却不行。
医生赶到,安慰芝子,“情况可以控制。”
阿路轻轻说:“我去找经天回来。”
芝子诧异,“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路有点尴尬,“我找找看。”
芝子马上醒觉,也许探访受伤的朋友只是藉口,他真正去的地方,有点暧昧。
司机出去,芝子本来想偷偷跟着去,捣蛋地拆穿经天,可是她需要留下来照顾申元东。
医生诊治过之后说,“放心,让他多休息。”
芝子点点头。
经天匆匆返来,与芝子招呼过,立刻去看望他小叔。
第七章
半晌他下来。
他说:“这阵子他太劳碌了。”
“也不过是外出散散心。”芝子感喟。
“可是他动了心,这对他身体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芝子轻声说:“但是,他根本没有心。”
“这里的心,是指情绪。”
“你看,中文多复杂。”
“伤了心,心情坏透了,窝心,热心,一颗心冷下来。破碎的心,弱小的心……都同一颗心有关,七情六欲,都算上心的帐。”
“心还有债。”
“西方人替一颗心画上了双翼,随时会得飞走。”
“疑心,”芝子说:“失心疯,心结解不开来,啊,全关乎一颗心。”
“其实心脏不过是一只唧泵。”
“可是,它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作用,牵动了情绪,所以洋人常说:跟随你的心。”
“你可见过真的心脏?”
芝子摇头。
“可以捧在手心里,罗拔臣医生说,切除后仍能跳动,似有独立生命。”
“心的确是生命的依据。”
“相信你的心,芝子。”
芝子一愕,什么?
“芝子,你可愿意跟随我?”
芝子轻轻问;“去哪里?”
“天涯海角,芝子,我们流浪天涯。”
芝子看着他。
“我会使你快乐。”
芝子微笑,“这一点我可以相信,女生们一定对你有口皆碑。”
“芝子,你可是需要保障?”
“经天,我一听见居无定所便恐惧得浑身战栗,我终身盼望便是有一个永久地址,稳固的家,我是一个孤儿,天涯海角对我来说,毫不浪漫,兼且可怕。”
经天被她说得笑起来。
芝子温柔地抚摸他头发,“你还未决定安顿下来,拖着个女生,多不方便。”
他握着她的手,“你会等我?”
芝子故意说:“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我一边读书一边做事,有空看看你进展如何。”
经天也笑了。
芝子问:“你刚才去什么地方?”
“口气像一个母亲。”
芝子笑,“不像妻子已经很好。”
经天说:“你不会与小叔这样调笑。”
芝子答:“这是你的特权。”
“我访友后去了一个人工潜水箱接受训练,看看身体可以去到什么样的压力,而且,不带氧气,潜泳五分钟。”
“危险。”
“我成绩斐然,你可以放心。”经天说。
“仍然要当心。”芝子说。
“事事小心,步步为营,芝子,一个年轻人若真能做到那样,也十分可悲。”
“你的话真多。”
“芝子,你最了解我,答应等我。”
“我自己朝不保夕,怎样等人,你还是保持自由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