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你会不会跟年轻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间我面孔涨红了。过一会儿我才问:“什么叫做在一起?”
他说:“就是在一起。”
我说:“从来没试过,老觉得跟年纪小的男人来往,好像占他们的便宜,有义务照顾他们起居饮食,这其实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头想一想:“是,还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过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团糟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呢?我不能欺骗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点点头,“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温和的说。
“我喜欢与你说话。”我承认,“但如果再进一步,对你不公平,外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们可以做朋友。”他说:“行不行?”
“我很荣幸。”我说。
他温文地笑。
我忽然之间很冲动的说:“我三十岁了。”
“我知道。”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说。
他说:“当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没有机会发挥你的所长。”
“不,我连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说。
他说:“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动,低下了头。
我们以后常常有约会,多数我都是等他的电话,不去骚扰他,我不是要维持那一点点的尊严,而是不想缠着他。
这样的关系,久了也是很麻烦的,感情滋长在不知不觉之间,不过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还是清纯点,我不大在家中接见他,就是不想制造这种机会。
那日清晨我听到按门铃的声音,蓬头垢面的去开门,以为门外站着的是思安,我马上惊惕地拉好睡衣,打开了门,看见林医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别人吗?”他问。
“不关你的事。”我不让他进门。
“我有事跟你说。”
“说什么?”
“你让我进来。”
“不,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别这样。”
我要关上门,可是他不肯。
“一小时后,我去半岛咖啡店等你,”我说:“有话那时候说,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进来。”
他退后,我关上门。
换好衣服梳好头,下楼,原来他坐在汽车中在楼下等我。
司机为我开车门。
“有什么好说的?”我问他。
“没有什么,很简单,我要你离开思安。”
我马上打开车门,“办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说:“你听我说。”
“说什么?”我怒说:“别拉拉扯扯的。”
“不要这样。”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给你两个巴掌。”我用力关上车门,上楼。
我并没有生气,我已不懂得生气了。
我点上一枝烟,对着电视机吸完了,然后喝一点酒,把脚搁在茶几上。
门铃又响了。
我决定不开门。
门铃又响了好久。
我决定不理。
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还是不去开门。、
“我知道你在屋里,快开门,我知道你生气了。”
他这么说,我再不开门,仿佛真是生气,他们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气,未免把他们看得太重要,于是我去开门。
我说:“我在浴间。”
他说:“请不要生气。”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烦的说:“我生什么气!香港像你这种男孩子有十万个,人人使我生气,我岂不是忙死?”
他不响,只是微微抿着嘴一笑,他说:“你既然生气,说出来也是好的。”
我也只好笑了,坐下来再燃一枝烟,缓缓的说:“他若拿金银珠宝来收买我,我也就服了,可是他既想跟我套交情,又想威胁我,我才不受他那一套。”
“我不信你受金银珠宝。”他笑。
“受,怎么不受?”
“那你为什么不把林医生招呼得舒舒服服呢?他应该是一个最好的情人!有钱,又舍得花。”
“我花得累了。”我啪一声扭开无线电,不想跟他说下去。
无线电中莲达朗斯达在哀怨缠绵地唱……
──我会爱你,长久长久的一段日子……
我黯然,我也希望可以再度堕入爱河,尽心尽意,痛苦地爱一个人──但谁呢?这年头找一个恋爱的对象并不容易。
诚然,我的青春已经消失,可是我的头发还没有白,我的体力还没有衰退,我仍有精力好好的恋爱数次,我的身裁仍然漂亮,林曾经称赞说过:‘你除下衣裳后,就像裸女杂志中的图片人物。”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独自坐在家中发呆?
我按熄了香烟。
“思安──”我抬起头。
“你别难过,”他说:“我知道我并不符合你的理想──”。
我说:“思安,让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胸前,良久我哭了。
那夜思安没有走。
我想我被伤害到极点,也寂寞到极点,既然如此,何必再爱惜与控制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惊醒,转身,发觉思安睡得像个孩子,我起床,倒了一大杯冷牛奶,扭开无线电。
思安的声音在我身边晌起,“你醒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说:“你怎么老听这架老爷无线电?”
“浪漫,因为它不是身历声,它的声线简单沙哑,又多杂音,却又播放看情歌,像人们在种种不如意的环境下追求理想,我喜欢这架旧无线电多过一切四声道。”
“我明白。”
我看他一眼,我把这个理由说过给林医生听,林说我思想有毛病,他说我像美国那种十三四岁的孩子,把小型无线电贴在耳边做人,他不明白我很寂寞。
呵,他有钱但是他不明白我。
思安明白,但是我怎么跟思安去挤公路车?
“你在想什么?”思安问。
“没什么。”我说:“一会儿我要到画廊去取几幅货。”
“我陪你去。”
“不用,我从来不需要人陪。”我说:“你别跟着我,我不喜欢。”
他很吃惊,年轻人老以为男女一上床,终身大事就定了,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要一个男孩子跟在身边做什么?一不能付贩二不能结婚。
我说:“你回家吧。”
“你──叫我走?”
我诧异,“不走,难道你想把行李搬进来住?”
他变了色,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不打算办托儿所。
他走了以后,我跟自己说:又损失一个朋友。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可言,抑或人与人之间没有友谊?
我与思安此于此。
我自然没有到画廊去,我坐在家中听音乐。
然后林医生又来了。
他说:“我很妒忌。”
我牵牵嘴。
“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是你的麻烦既不适合做妻子,又不适合做情妇。”
我反问:“做妻子要什么条件?做情妇倒还得拿点真本事出来,你少挑剔我”
“如果我叫你回来,需要什么条件?”
“我不想再回来。”我说。
“你且说说你的条件,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我说:“我一直希望住石澳。”
他迟疑一下,“可以。”
“一部摩根跑车。”
“可以。”
“蒲昔拉幕的珠宝。”
“也可以。”
“与日常开销,预支两年费用──我不相信你,你随时想把我解雇。”
“这将是一笔天文数字,你有没有去查查石澳的屋子什么价钱?”
“有,我阅过报纸。”
“太贵了。”
“你可以不买,外面有的是新鲜货色。”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