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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我问掌珠,“你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有什么好处?”

  “他听话。”

  我微笑。“有钱人家的小姐多数喜欢听话的男人。可是你父亲不过是小康,你不该惹上这种习气,丈夫要有上进心与男人气概。”

  掌珠冷漠的说,“他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经过上一次创伤,她人变了。

  何德璋说:“我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个大峡谷。”

  “隔了一个宇宙黑洞。”我说。

  没多久兰心与凌奕凯宣布订婚。

  我出外买订婚礼物,硬是不给凌奕凯有任何机会占便宜,我买了一条足金项链,坠子上说:花好月圆。

  我说:“兰心,祝你快乐。”



  “你不看好这件事是不是?”她问。

  “我看不看好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我反问。

  兰心尖声骂:“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恶,我知道,是否我应以三姑六婆的姿态出现?请多多指教。”

  兰心说,“你应该替我高兴。”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讲得有诚意一点。”她抗议。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自己都觉得声音很空洞。

  现在这两个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层小公寓,下班买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电视长剧。

  我知道我患了什么症,我患了高度讽刺症。

  凌奕凯也单独见我,跟我说:“听说你有男朋友?”

  “谁说的?”我咤异的问。

  “张太说的!你为他辞职,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现在又重修旧好。”奕凯说,“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谢谢你告诉我,谢谢张太替我宣传。”

  “翘,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问。

  “你说得不错,我是在逃避你。”我说。

  “为什么不愿意与我接近?”

  “因为事情发展下去,最终结局是结婚,我不想嫁你这样的人。”

  “我有什么不好?”奕凯问。

  “你与兰心订婚,何必再问这种问题?”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想知道,那么好死心。”他坚持。

  我说:“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

  “我赚得不够,是不是?”他问。

  “你为什么不说: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内——都比我弱?光说到‘收入’,对我不公平,仿佛我是个头号虚荣的女人。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会保护自己。”

  他不响。

  “你的知识学识与常识全不够,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合不来!而且既然你已向兰心求婚,心中不该有旁骛,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凯说。

  “你会很适合兰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为你在一层两房一厅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饭。”

  他苦笑:“你的骄傲将会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会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第九章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摇头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压根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乱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热辣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父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摸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身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身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身女人到赤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乱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身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热辣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母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兴奋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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