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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八章

  我说:“不必急。”

  “爹想见你。”她说道,“爹叫你允许他见你。”

  “我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见?”我问。

  “你不想见他?”

  我心里念头一转,好久没到嘉蒂斯吃饭,敲他一笔也不错。我说:“嘉蒂斯吃饭?”

  “好!”掌珠乐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劲。我看着她。

  可怜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时候,她难产。”掌珠说。

  “你才十六岁。十六年前医学已经非常昌明,哪有难产说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耸耸肩。“清明可有去扫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吗?”我觉得稀奇。

  “是,母亲的骨灰被运回美国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嗯。”

  到嘉蒂斯吃饭,坐下我便点了三种最好的酒。

  何德璋说:“林小姐,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希望消除这个误会。”

  我说:“先让我吃完这一顿,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原谅你。”

  “原谅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则还要你原谅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你对我的成见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抚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气,“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战争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是误会。”

  海龙王汤被送上来,我举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说道:“林小姐,我发觉你这个人是活脱脱的理论派,什么都要讲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欢讲歪理的是你。”

  “大胆!”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会骂我!你从来不了解我!”掌珠说。

  何德璋说:“掌珠,近年来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转向我。

  “她受了我的坏影响。”我说道。

  侍者撤去汤,递上蜗牛,我换杯“堡多”红酒。喝得起劲。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不气,我把愤怒都溺毙在食物中。难得吃一顿冤家——现在我没有冤家。又没有朋友。我是一个再平和不过的人。

  掌珠用手支着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说:“蜜丝林,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

  我把半打蜗牛解决掉,抹抹嘴唇。

  掌珠问:“第三道菜是什么?”

  “烧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说。

  何德璋说:“我可以解释钱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兴趣,”我说着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运气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则大家在法庭上对答。”

  “你无法消除你的成见?”他问。

  “没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难原谅你这样的人,况且你何必要我原谅你?我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作用。”我说。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继续“吃”的伟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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