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夸口,“当然,我做人的管理科学已臻化境。”
子贵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这样说,“我姓邵,因为我跟邵富荣姓。”
许开明十分聪敏,一听即刻明白了,呵地一声。
“我与孪生姐姐本来姓贝,母亲带着我们改嫁邵富荣,姐姐不愿跟过来,一直在亲戚家中长大,生活自少年起便有点不羁。”
说完了,是长长的沉默。
开明诧异问:“就这么多?”
邵子贵没好气,“啐!还不够复杂?”
开明说,“真没想到岳父会对你那么好,我很感动。”
“可是姐姐厌恶他。”
“可见一个人很难讨好全世界人。”
“我家气氛永远很冷淡,我向往一家子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开明想到他的家,“那是极之难得的,我家自弟弟病逝之后,也显得孤清,也许如果我与你努力……”
“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子贵振作起来。
“你也是孩子王,这样吧,我们努力炮制小家伙,子贵,辛苦你了。”
子贵宣布:“好,我决定生到三十五岁。”
子贵在十时许离去。
开明收敛了笑容,歪着头,独自坐在客厅里。
贝秀月整个人像一片荡漾的水,说话语气缓缓波动,带点厌世感,叫人回味无穷。
她是那种见一次即难以忘怀的女子。
至少许开明不打算忘记她。
那夜,他没有梦见什么人,起床时几乎有点遗憾。
中午他到百货公司的化妆品柜台参观。
他对售货员说:“有一种香味,十分清幽,可是又带人的气息,像是刚出了一点汗的样子。”
售货员骇笑,“有那样的香水吗,先生,每种香水在不同的人身上都会散发稍为不同的香味,没有牌子名字,可能需要踏遍天下呢。”
许开明笑了,“那么,由你推荐一只吧。”
售货员说;“买一瓶‘夜间飞行’给她吧。”
开明道谢离去。
他为自己的行为深深讶异。
他站在街角镇定一下,走上宇宙公司,邵子贵的助手认识他,一见,连忙迎上来,“许先生,邵小姐知道你来吗?她出去了,”他取出袋中的香水,笑笑,交给那女孩子,“请替我交给她,”然后转身离去。
那女孩子叹口气,看者他背影消失,对同事说:“唉,前世不知须做多少好事,才能嫁于此人,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羡煞旁人。”
同事有同感:“那样英俊,天天看着就够开心,还有,家底也好,又是专业人士,做他妻子,生活当然无忧,大可在家专心养孩子,而子女又必定遗传优秀,聪明漂亮……”
许开明当然没有听到这番话,但心中一片苍茫。
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有一把极细微的声音说:“你认错了人。”
开明自然不服,辩曰:“认错了谁?”
“你在等的是贝秀月,可是心急,看到邵子贵,误会是她,许开明,你认错人。”
“不!”许开明大声叫出来,自己都吓一跳。
下午五点钟的他看上去居然有点憔悴,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连忙换衬衫刮胡髭。
外头,有人正问他秘书:“你可见过许开明换衬衫?”
秘书忠诚地拉下脸,“别调戏我上司,因为他比常人漂亮。”
“咄,沙滩上大把有得看,什么稀奇!”
秘书挤挤眼,“但那不是许开明。”
“喂,有没有?”
“从没有,他十分谨慎。”
这时许开明推开门出来,把两个女孩子吓一跳。
她俩还有下文:“同样是眼睛鼻子嘴巴,不知怎地,他的就是好看。”
“你见过邵小姐吧?”
“嗳,也只有她配他。”
那日傍晚,他去接子贵,见她上车,吓一大跳。
“你的头发!”
剪短了,式样做得与姐姐一模一样,若不是子贵穿着整齐套装,许开明一定会再一次认错人。
子贵讶异,“开明你何故惊怖?”
“你剪发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这样的小事一一”
“不不,这不是小事。”
“那么,再度留长也就是了。”
“那需要多久?三年、四年?”
子贵从未见过许开明那么激烈的反应,不禁好笑,“一定可以恢复旧观。”
许开明看着那一头短卷发,无比错愕,都说孪生儿有奇异的互相感应,果然,一个剪掉头发,另一个也随即去铰短。
“现在多方便,每朝起床淋浴时连带洗一下即可上班。”
开明气结;“不如光头。”
子贵只得笑着保证,“下次一定与你商量。”
“还有下次?”
子贵并不了解开明心底那认错人的恐惧。
“上我家去。”
“今天我们去吃云吞面。”
“我想多陪母亲。”
“不是有你姐姐吗?”
“她出去见那日本人。”
啊找上门来了。
“他一直求她回去。”
“好,吃了饭马上走。”
邵太太十分苦恼。
一顿饭牢骚不绝,一改平日温婉。
“开明,你多吃一块卤牛肉,唉,做母亲真难,秀月为什么不像子贵呢,我也不明白,一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只差十分钟,对母亲的态度,却天南地北,开明,我再给你盛点汤,阿笑做的洋泾浜罗宋汤还不错,一个事事以我为重,一个事事与我作对。”
子贵劝道:“妈,两个有一个中已经够好。”
许开明忍着笑,唯唯诺诺。
“开明,秀月不尝试了解我,她有什么差池,人家一定怪我管教不严。”
“不会的,妈,一人做事一人当。”
邵太太悲哀了,“人家怎么看我,我知道,我的孩子也连带受罪,像子贵,要比同辈做得好过三倍,才会叫人家接受她。”
子贵说:“妈,我已胜过表兄弟姐妹十倍不止了。”
开明没想到子贵会这样夸张,哈一声笑。
邵太太又叹气,“我女婿胜他们百倍才真。”
开明连忙说:“妈太夸奖啦。”
邵太太忽然哭了。
开明立刻去绞热毛巾。
开明知道邵太太感怀身世,故一味安慰。
邵太太缓缓止住悲伤,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这时,大女儿也回来了。
她穿着一件宽身旧丝绒长大衣,外国人叫摇摆款式那种,进得屋来,朝各人点点头,一双亮晶晶眼睛看着许开明一会儿,随即垂头坐下。
开明走近她,才发觉那件丝绒大衣是剪毛貂皮,不知怎地柔软得似一块布料。
这时,子贵也跟着过来,“外头在下雨?”
可不是,大衣上有雨渍,贝秀月站起来,脱下外套,开明看到她里边穿一件黑色纱衣,低胸衬裙。
她的衣服全部都不切实际,用来做纯装饰,可是每一件都有强烈效果,穿在她身上,好看得不得了。
她似乎很疲倦,开明去替她斟一杯酒。
两姐妹坐一起,她似她的影子,她像她的复印,可是气质上有微妙的分别。
开明听得子贵问:“他怎么说?”
“叫我回去,如果愿意,可住在纽约或是巴黎。”
“你怎么想?”
“他纽约已经另外有人。”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像一个人在读剧本上的对白,自己一对一答。
“你拒绝了他?”
“是,”长长一声叹息,“我需要自由,我在他那里不快乐。”
“他反应如何?”
“没有上次那么愤怒,”讪笑,“有点进步。”
开明在这个时候把酒递过去,贝秀月接过,一饮而尽。
“我想搬出去,在这里我不敢抽烟不敢夜归。”
子贵说:“妈妈的意思是——”
她姐姐答:“我活在世上,目的并非为遵守她的意思。”
子贵也叹气,终于说:“看房子,找开明帮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