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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许开明知道这是父母年轻时的名曲,兴趣盎然,冯喜伦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来,咳嗽一声,“小姐可否一一”

  话还未说完,喜伦已笑答:“我至爱不过。”

  她站起来转一个圈,原未穿着一条花蓬裙,旋转之下,裙裾扬起,十分夺目。



  开明只跟母亲学过跳舞,早已忘记大半,可是绝不愿放弃轻松的机会,带者喜伦下场。

  喜伦长得高大,几乎与他一般高矮,他们翩翩起舞,两人均满面笑容。

  一曲既罢,其他茶客鼓起掌来,他们朝四方鞠躬谢礼。

  回到桌子,喜伦说:“茶点来了,”欢呼,“有司空饼。”

  那样简单廉宜的一个节目,她却尽情享受,无比快乐,许开明深深感动,做人就应该这样,不枉此生。

  喜伦接着又与他跳了好几只舞,快慢兼收,可是开明已经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转来了。



  不由得诉苦,“老啦。”

  没想到喜伦安慰他:“中年人能这样已经很好。”

  开明啼笑皆非,什么,三十出头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气,“你几岁?”

  “二十三岁。”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伦,我们真得常常出来才是。”

  “我赞成之极。”

  灯光转暗,色士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开明叹口气,“我最想吹奏这只乐器。”

  “现在学也未迟呀。”

  开明笑,“学会了就不再有任何遗憾,那样,余生可抱怨些什么才好?若无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冯喜伦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懂得?这便叫作代沟。”

  喜伦却化繁为简:“离婚男人通常内心不忿。”

  开明一怔,一般人都爱拿失婚妇人来做题目,总是没想到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每一个离婚女人背后,必定有一个离婚男人,冯喜伦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开明低下头来。

  喜伦说:“我开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伤痛?”

  “不,已经没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伦笑,“我不懂收敛,母亲老嫌我钝手笨脚,粗声大气,说我活脱似加仔。”

  开明不以为然,“你确是加籍人士。”

  “你帮我?”喜伦大悦。

  “当然。”

  “谢谢你许开明。”

  他们离开跳舞厅,街上下雪,开明解下围巾替喜伦系上,喜伦欣喜莫名。

  许开明再麻木,也知道这个妙龄女子对他有好感。

  “让我来驾驶。”

  回程中他俩订好下星期的约会。

  开明自后门入,刚想上楼,听见客厅有人说话。

  一一“他们去跳舞?”

  “是呀,喜伦那样告诉我。”

  是两位太太的声音,一位是他母亲,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伦的妈妈。

  开明坐在楼梯间,进退两难,为免尴尬,还是暂不露面的好。

  外头的对白继续。

  叹息:“开明很寂寞,婚姻这件事……现在回家来,我比较放心,喜论会不会喜欢他?”

  “喜伦整天提起他。”

  “可是,开明已经三十二岁。”

  “暖,这算什么,我有没有和你说,阿冯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顾爱惜我,一个人总要到那个年纪才知道要的是什么。”

  开明坐在梯间微笑。

  冯太太又说:“倒是喜伦年轻粗浅,望你们包涵。”

  “唉呀。哪里哪里,如此客气,折煞我们。”

  “孙儿呢?”

  “你放心,冯太太,这两个孩子我会照顾,毋须喜伦操心。”

  “不不,喜伦非常喜欢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遗传。”

  开明忍不住笑。

  这两位太太差些没交换聘礼及嫁妆。

  他轻轻站起来,故意开关后门,制造声响。

  果然,许太太说:“回来了。”

  开明手插在裤袋里,满面笑容走迸客厅。

  “妈妈,冯太太。”

  冯太太眉开眼笑叫一声开明。

  开明有点感动,冯太太真开通,没嫌他是个离婚男人。

  不消片刻,她告辞回去了。

  母亲讪讪地看着他不语,开明忽然流泪,“妈妈。”他握紧她的手。

  许太太轻轻说:“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可是孩子们醒来了,自动下床找人,午睡后小脸可爱地红咚咚,开明不由得笑了,他们已经长得比弟弟大,许家的遗憾也得以平反。

  翌日在后园陪孩子玩雪,开明不知怎地踩了个空,跌在花槽里,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脱下靴子一看,已经肿起,开明大叫要去医院,“打九一一叫救伤车。”

  许太太倒镇静,拨完电话,说:“救伤车马上来。”

  来的却是冯喜伦。

  许开明蛮不好意思,“怎么麻烦你?”

  大儿拍拍喜伦肩膀,喜伦转身听他要讲什么。

  大儿笑嘻嘻说:“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开明辩曰:“没有的事。”

  “来,我陪你去医院。”

  她不费吹灰之力扶他上车。

  开明汗颜,自觉无容身之处。

  检查过医生说并无大碍,嘱咐敷冰,服止痛药,多休息。

  喜伦一直在身边。

  开明心想,足踝那样隐私之处都叫她看过,以后再也脱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热了鸡汤,端给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纷飞,在这个时刻,许开明忽然觉悟,过去岁月一去不复回,他也只得努力将来了。

  喜伦的背影非常健美, 肩宽、腰细,呈一个V字,正是时下模特儿身段,悦目之至。

  开明闭上眼睛,双目润湿。

  “唏,”喜伦打趣他,“不至于痛得要哭吧。”

  他睁开双目,看着年轻的她,“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

  喜伦笑,凝视他,“比你想象的要多许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

  他未痊愈,倒是雪先停。

  积雪要好几天才融化,两个孩子也知道雪人迟早会得在太阳公公的热情下消失,恋恋不舍。

  拄着拐杖,开明来往家与写字楼全靠喜伦帮忙。

  他对她说:“少年时打球扭伤了脚,过一天便无事,照样健步如飞,如今不晓得怎么搞的。”

  喜伦微笑地给他接上去:“老了。”

  开明有点汗颜,人家不负责任起来总是怪社会,他却心安理得赖年岁高,喜伦一句话点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发奋图强,扔下拐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楼梯,又再走上来,如此来回十数次,已觉神清气朗,他痊愈了。

  两个孩子开口,全部英语对白,许太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这算是哪一国的人呢?”

  开明不语。

  “喂,开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办法呀,怎么光是傻笑?”

  开明真心一点也不觉烦恼,搔搔头皮,“是华裔加人嘛。”

  “央喜伦来教,喜伦会中文。”

  “妈,这是长年累月的事,不好烦人,我替他们找个老师便是。”

  “喜伦中文程度还真不赖。”

  “是吗,”开明纳罕,“可是她从来只与我说英语。”

  “你根本没有去发掘人家的优点。”

  说得也是,对于喜伦之事,开明从来不加细究。

  许太太说,“中国人总要讲中文。”

  “持加拿大护照,当然是加国人。”

  “那祖宗是华人呀。”

  开明想一想,“五胡乱华,满清又统治百余年,血统也许并不是那么纯真。”

  许太太为之气结。

  “妈。”开明握住她的手,“我们有时候快乐,有时候不,可是从来不是为着懂什么或是不懂什么,不过,如果这件事令你烦恼,我会设法帮你解决。”

  “帮我?”许太太啼笑皆非,“怎么变成帮我了?”

  “孩子是你的孙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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