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说。
与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门槛,环境真的难不倒他。
菠萝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浓厚的香精味,不过含在嘴里过一会儿才吞,倒别有风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们还要吃晚饭。”
女同事们还是去购物了。
助手给我看她买的一串项链。真的美,全用绿宝石串成,珠玉纷陈,价钱公道,陶陶最喜欢这样的饰物,我见猎心喜,连忙问在什么地方买。但时间已晚,店铺已打烊。
幸亏助手取出另一条让给我,我才有点收获。
结构工程师找到一条丝披肩,流苏足有三十厘米长,结成网,每个结上有一颗黑色的玻璃碎米珠,东西是旧的,但仍然光鲜,一披在身上,整个人有神秘的艳光。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物,赞不绝口,不过不像是中国东西。物主很高兴,告诉我,那是俄国人遗落在这里的,说不定是宫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诡秘的古国,无论拾起什么都有几十年历史,一张布一只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么好,奇异地流落在有缘人的手中。
还有人买到镶钻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么大,机器还很健全,只不知有没有鬼魂随着它。
我们这班蝗虫,走到哪里搜刮到哪里,总有法子作乐,满载而归,我慨叹地笑了。
深夜,世球说:“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会爱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们上了飞机。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便赶往医院。
继母眼睛肿如核桃。
我同她说:“他脾气一直坏,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着点。”
她拉着我的手,“切片检查过了,是鼻咽癌。”
我头上轰的一声,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飞溅至身体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当。
啊,上主。
我握住继母的手,两人坐在医院走廊长凳上,作不了声。
过半晌,我撇下她去见医生。
医师很年轻,很和蔼,总是安慰病人家属:“对这个症候我们很有研究,已开始电疗,幸亏发现得早,有机会”等等,我没有听进去。
我去病房看父亲,他刚服了药。
他看见我只是落泪,他们已经告诉他了,这真是天地间最残忍的事。
他同我说:“我们明明是一对。”
我一时间没听懂。
“我们明明是一对,她是独女,我是独子,门当户对,可是叶成秋偏偏要拆散我们。”
我听明白后怵然而惊,他已经糊涂了,当中这几十年像是没有过,他永远不会原谅母亲。
“叶成秋是什么东西?”他不住地说,“他算什么东西?我杨家的三轮车夫还比他登样。”
我说:“是是,你休息一会儿,爸。”泪水滚滚而下。
护士前来替他注射。
“之俊,”父亲握着我的手,“之俊,做人没味道。”
我也不再顾忌,把头靠在床头上哭。
护士像是司空见惯,平静地同我说:“不要使他太激动,你请回吧。”
历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涌上心头,我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号淘大哭,怎么都忍不住。两个弟弟见我如此,也陪着落泪,继母用湿毛巾替我揩面,我发了一身汗。
抽噎着,忽然呕吐起来。
医生说“中暑了”,接着替我诊治。
我拿着药回家,面孔肿得似猪头,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过一会儿发觉母亲在推我:“之俊,之俊,脱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来,“不要碰我。”
“你别这个样子,人总会病的。”
我尖叫起来,“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亲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疯了,他死活还关我什么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经二十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
我才惊觉说错话,急痛归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来,“他潦倒一生,妈妈,他几时高兴过,太不公道了。”
母亲也哭,“他潦倒,难道我又什么时候得意过?”
这话也是真的,我只得把头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叶伯伯的声音。
叶成秋轻轻移开被枕,用手拨开我头发,“之俊,三十多岁了,感情还这么冲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坚定的声音极有安抚作用。
“伤害你母亲能减轻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谁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当然有悲伤的时候,切勿嫁祸于人,拿别人出气,叫别人陪你痛苦。”
他陪着母亲走了。
我支撑起来换睡衣,天旋地转,只得又躺下来。
第六章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并没有即刻开灯,呆着脸沉默着,暗地里只闻到头发受汗湿透后的酸馊气,我叹口气,又决定面对现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妈妈。”
陶陶的影子在门边出现。她走近我,坐在我床边。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点?阿一送了豆瓣酱来,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饿。”
“同你切点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过一两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来的。”
“我没事,只想洗个头。”
“我帮你吹风。”
“一生病就想剪头发。”
“妈妈的头发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经平静下来,对于刚才失态,甚怀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乱讲。”
“人总要死的。”
年轻人一颗心很狠。
“其实我们一年也见不到外公三次。”
我叹口气,改变话题,“你拍完戏没有?”
“拍完了。不过现在帮忙做场记。”
我忍不住问:“你把乔其奥全给忘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
“你没有回答我问题。”
“忘了。”
“很好,能够忘记真是福气。”
陶陶拉开床头灯,看见我吓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头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头、帮我吹干,编成辫子。我觉得太阳穴上松了一点。
我缩缩鼻子:“什么东西烧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药。”
一小壶神曲茶烧成焦炭。
我瞪着陶陶,忍不住笑起来。
死不去就得活下来。
还不是用最好的浴盐洗泡泡浴。
父亲自医院回家,继续接受电疗,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并不那么坏,只是支出庞大。
一连好几天都没见世球在华之杰出现。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很哀伤。
“世球。”我无限同情。
“我只觉得体内一部分经已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前夜。”
“你父亲如何?”
“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
“我没看见讣闻,自己也病了数天。”
“我母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
“一定。”
“我是这样伤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亲并不爱她,而我又那样不羁。”
“我认为你父亲是爱她的。”我说。
“你也该知道,爱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热舞。”我说。
“但是他们甚少说话。”
“爱情亦不是发表演说。”
“他亦不称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