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抓着她的手,叫出了那个在族里尘封的名字。
为什么还要叫她恶灵?
红色跟黄色扭动得像虫,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贵的巫女之身,为何会死在恶灵的诅咒里?
她……真的是恶灵吗?她没有诅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们赶了出来。她知道祝八她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会受伤。只要不受伤,祝八她们就不会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颜色没有那么错乱了,甚至,走过南京城的大门时,她觉得好象脱离了过往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祝十说,要回族里,就要先咒杀西门恩。红色又在祝十的脸上晃动,她没有看见祝十的表情,却可以想见祝十回族里的心意有多么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说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个人下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问,因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们怕她会害死她们,所以紧跟在侧。
她低头跟着她们走,才走了一步,让她一头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头,见到窗子里的西门恩--
好亮,颜色不再扭曲了,红色就是红色、黄色就是黄色,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该待的位子。她的头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开的心,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她低头一看,讶异自己长大了,刚才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十七岁的模样,手脚也开始动起--
对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来了!
姊姊说,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体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为人祝祷,因为神明不会接纳一个充满怨恨的身体。
她不相信!她没做过坏事,她只是想要为他祈福、为他延续寿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练--
但,为什么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药了?被下药了?为什么要下药?她很努力在跳啊!为什么要对她下药?这个时辰是今年最有福气的时辰啊!不赶紧趁这个时辰跳完它,威力会减半的啊!为什么她每跳一步,好象被万石拖住--
是谁将她从台上抱下来?
让她跳完!拜托!让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难受啊。」
远处,传来温柔的声音。这是……住在她心里那个人的声音吗?
她想要看清楚,红色又在眼前晃动了--她讨厌红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会伤亡,神明就真这么讨厌她?既然讨厌她,为什么要让她出生?
「我讨厌当恶灵……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管你是恶灵,还是普通人,我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声音好象从心里钻出来的。
「我好恨……好恨……每个人都说……天意难改……姊姊也说,这就是天意……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延续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极轻的承诺--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干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发现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么连被也没盖的就睡着了?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着。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么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着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真这么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肉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已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对她们好呢?」
双腿开始移动,走到铜镜前,低头瞪着那簪子。心里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没有了,他的病药石无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们嘴里的恶灵,谁还能救他?
这样子欺她,她们觉得很得意吗?她们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万一……万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个人,她要怎么办?
心里的恨好饱满,没有发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头是镶金的龙凤,尾巴却是又尖又利,这是西门笑让她入门时,送她的见面礼之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你们要他死,为什么我就不能要你们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语,在腕间比划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划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个人……
她腕间有一条好旧的疤痕,像被咬过,她自己却一直不记得这伤疤是哪儿来,她问过姊姊,姊姊也推说不知,族里的人都传说是她自己咬伤来害死人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记得她的每一条疤将会害死谁。
「祝六、祝八或祝十,谁死都可以。」她偏着头,微微用力,蜜色的肤被刺得有些下陷,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她突然想道:「对啊!要当场看,看她们鬼哭神号,那才好。」那种快乐无疑会比现在多,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