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以善为念,也以理为执,贫僧该向你学习这份心肠。」
「善?」魏紫听见这个字,半分苦笑,「是师父谦虚。我才不是一个善人。」
说罢,她有几分失神地转身举步——
「施主,我看你身姿、腑骨都非寻常,看上去是入错了世、红尘之外人。」
「我?」魏紫心头一疑,难道是墨欢被毁,她的五术竟已薄弱至此,连一个寻常和尚都能看出她的来历?「师父说笑了。」
「入错世不打紧,好比和尚我也常常想得不够而做错事,还好总有像施主这样的善心人给我劝告,教我法门之道啊。」
魏紫并不回答,和尚的脚步比魏紫快了些,寻隙偷觑她的脸色。她平静而麻木的脸上没有喜怒表情。
除了眼底深深的落寞……
他心一揪!寻思著想再说些什么,魏紫却忽然停下脚步。
「师父,若无其它事,我想你我就此分道吧。」语气冷淡。
「我看施主眉目之间夹杂阴郁之气,想必近日有许多不顺心。若有什么不可解之事,不妨说出,或许可净心。」
「净心?」她嗤笑了起来,有些轻蔑,「若世间事说了皆可净心,那为恶之人又有何惧?」
「回头是岸。若真知道自己犯了错,悔过都不算太晚。」他定睛看她,目光炯炯,「况且是施主呢,方才你见义勇为,古道心肠可见一般。你有这样的侠义之情,又何必为了心中——」
「我说了,我并不是什么善心之人。」她打断,不想再听这类大道理,让她想起了心中那人,「什么侠义之情,只是一时侧隐之心罢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青楼倚身卖笑的女子,我想你我不适合再谈下去了,师父。」
她刻意强调了两人的身分,希望他自动离开。不等他回答,便又举步向前,此回更是加快了脚步。
怎奈他仍是跨步跟上。
「施主,你我萍水相逢即是有缘,青楼女子又如何呢?自古以来,让世人欣赏的青楼奇女子也不在少数。我瞧你的言行举止,绝非什么大恶之人,纵有错事,应也是无心或误会所致吧?你又何苦执著於自己曾犯的错呢?」
「是吗?你就为了我方才斥退了那群孩童,便认定我是个好人吗?」她忽然想起姚黄,他好像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那个清冷的夜。窗外月色正美,他们就著烛光,说了一整夜故事。
她依在他膝上,残温仍在,如今又如何?
她相信了他,後来换得什么?
魏紫笑,不带感情,「如果我告诉你——我杀过人,而且是不少人,你怎么想?你还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吗?」
「杀人有许多理由。上匪强盗杀人,清官也杀人。好人坏人,由的是心,方寸之间的一个念头。」
「心?我早已没有心……」她有些失神,「没有心的人,怎么分辨?」
她望向他,和尚满身脓包血痕,教人不忍卒睹。全身上下的溃烂,更是吸引了不少苍蝇嗡嗡绕著飞。
但那清澈的眼,却不由得让她想起一个人;他也有著同样神情,他总是那么诚恳,至情至理的把她再一次击得遍体鳞伤。
眼前这人,大概也是如此吧?世人说的总是好听,但若叫他们遇见真正的问题绝对是这样,都是这样!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她忽然微笑开口,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我不是人。」
「啊?」他一楞,没想到魏紫会对一个陌生人承认这个——
「我是个妖怪,专门吸取男人精气的牡丹妖怪。」她把他的惊讶解释成害怕与下信,心中冷冷一笑,「你不信?你看,我还能用妖法医好你满身脓包——」
她纤指一动。
如同痂熟当落一般,布满他身的脓疡逐渐乾涸、剥落,归还他原本相貌。
这不是他的预期。
他望著自己乾净的手臂,楞楞地说不出话来。
「如何?平生第一次碰见妖怪?」魏紫冷笑道。
和尚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生为异类,并不是你的选择、你的过错。众生临世,皆有佛陀的慈悲存在。」
「是吗?那么我想,它一定是漏过我了,我可不懂什么慈悲。」这和尚居然能如此冷静,魏紫不禁重新审视。
「施主方才为贫僧医痂,虽说是为了证实施主的身分,实际上也是施主的慈悲之举,不忍心见贫僧如此落拓。」
「哼!偏执的和尚,你尽管相信你心中的真理好了!」
「贫僧法号正是破执。」
「你——」魏紫心情原就不佳,不愿再耗费更多的力气与和尚争辩,她转身就走。步伐如风,法踏五行。
待到一处山中古刹,魏紫的脚步才又缓和下来。山中清幽之地,弃绝人烟。
她踱步於这山景之间,脑海中混乱地交织著千百年前她与姚黄、千百年间她与药儿……猛一回头,竟又是那张即使已经除去脓痂也不能称上好看的脸孔。
「和尚……」
「施主果然深具佛根之性,即使是野地闲游,也能与佛寺相逢。」破执和尚双掌合十,呼念佛号。
魏紫心中更是惊疑!这和尚并非寻常人,竞能追上她的步伐。或许真是个入世的修行者,有几年的道行。她下答腔,迳自走进破败的古刹,就著一堵墙随意落座。破执见状,也盘腿禅坐下来。
两人闭目静修,之间不言不语,任凭沉默侵蚀,直到透过窗棂照进古刹里的光线逐渐昏黄黯淡。魏紫这才开口了。
「令师叫你『破执』,这片心意算是枉费了。你还是在走反路。」
「家师寄望贫僧所破之执,乃是红尘束缚。倘若择善,偶尔固执,家师应当是不会反对的。有劳施主挂心了。」
魏紫嗤笑一声作为回答,「和尚,我问你,杀人算不算是一种罪业?」
「算。众生皆有性灵,强凌弱,法所苛责。」
「不过我很少动刀杀人,我通常勾他们的魂、摄他们的魄,和尚你怕不怕?」
「施主仍知道省视,并非恶执难返,贫僧不怕。」
「你也不过是初次见我,如何知道我的真面目?你根本没见过我杀人。」
「贫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魏紫听见这话,竟不由自主地感到脸颊上的湿热。她楞楞地说:「他不相信,她也不相信……为什么你竟可以这样没有理由地信赖我?」和尚闻言,心中一阵剠辣。「其实我根本没有取那穆执里的真阳?但是她不给我机会说明啊。多年姐妹,竟是如此凉薄……」
他听她自言自语,心头一颤!他不晓得此事,两人别後,药儿令她伤心了吗?
她纤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努力压抑心中的妄念,妄想给她更多的温暖。
寒鸦凄切;单衣对晚。
第八章
晚景萧疏,暮霭沉沉。
他看著她的泪眼,终是无语。惊讶於她呢喃所吐露的字句,竞能深刻撼动他到此的初衷。
贫僧相信施主善根未泯……
言犹在耳,听起来圆润而稳重。而自己真的相信了吗?
「妖道的心肠……哈哈!是啊,我是妖道的心肠。」她突然自故自地笑起来,瞥向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腥红,「他才是对的。不只是他,还有她……他们该是最知解我的人啊……如果他们都这么说,那我又何必徒负虚名呢?哈哈……哈哈哈!」
她忽地站起,决绝的声音随风飘来:「又该是我为恶的时候,我岂可辜负!」
倒抽一口气,「施主!」他跟著起身,行走如风。不避嫌地,在门前一把揽住她的手,揽住她骨子里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