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死在他手,不是随口说说,赌气而已——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脑海忍不住浮起那日她见到的、刻在石版上的文字,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来。曾那么坚定地告诉自己这是姚黄的手段,却也曾在夜阑人静时矛盾地、甜蜜地吟诵著。
而就在这几日,她就要相信了——
其雨其雨,呆呆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她趴在梳妆台前低低饮泣起来。这样的结果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为什么又要为了他的话哭?
——你的确是不能够跟她比,你比不上。
她是矛盾,但他又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温和轻柔的音调,一字一字划在魏紫心上,血淋淋地。
从来不在意与任何人比较,除了她……
原来尽管自己表现得再骄傲,仍是卑微的魏紫。
斜阳照深院,当她再抬头,已是黄昏。
约莫是自己哭得累了,便困了吧。魏紫慢慢移动发麻的双腿,缓慢地站起来。
只是诗人有愁梦酒醒时,自己恐怕是午醉醒来愁末醒了。
药儿不知上哪儿去了,是找她去了吗?她无力再想。吩咐其他丫鬟打了盆水,正想醒醒神,房门外传来秋波丫头的声音。
「紫姑娘,妈妈方才为你接下一名客人,说是上回来过的穆公子,不能得罪的,要我先来知会你一声,请你先梳妆打扮一下,别再推辞了。」这紫姑娘这两天不知是怎么了,总说身体下适,不接客。「等会儿我们就领他上来。」
穆执里?魏紫楞了一下。她这几天是不怎么见客人,除了上回那个叫谷禹的道士让她心生警戒之外,想随姚黄向善的心意也是一大主因。
现在想来,倒可笑了。魏紫心中冷冷地想著:你既然瞧不起我,那我又何需再有什么顾虑呢?
她想起花会时姚黄努力想维护这年轻皇帝的神情……
「行了。就让他上楼来吧。」
她唯一的顾念是药儿。但看穆执里这男人,还不是一样薄情寡义吗?他看不见药儿的真心,倒又上妓院找她魏紫来了。
魏紫熟练地拿起象牙梳子挽起发髻来,偏执地想著,便什么也不顾了。
MAY MAY MAY
她体态婀娜,步若生花。她眉黛粉腮,香弥十里。
绛紫云纱柳丝束,髻学盘桓堕流苏。
他目光一亮,不枉相思。
穆执里一个箭步向前,忍不住出言盛赞:「髻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月不见,想不到我刻意铭记在心的紫姑娘,还是比不上真实的风华。
就算是曹子建心目中的美洛神也不过如此。」
「公子後宫三千,粉黛娇娥,能得到公子你这样的夸誉,反叫魏紫汗颜。只不过洛神浸淫於水,魏紫却是扎根於上呢。」魏紫示意,与穆执里回到客厢落座。
「哦!这是我思虑不周了。魏紫是牡丹之后,自是下能用洛神相比。」穆执里轻摇骨扇。「说起牡丹,说也奇怪,後来我向陈尚书问起他府中那位锄花郎,竟是怎样也下见消息,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不然,他的名字与你恰好是一对,姚黄姚黄,花中之王也。」
魏紫听见这名,笑容一时僵住,好一会儿才镇静下自己紊乱的心脉。「说不定那位姚黄公子正是天上的牡丹仙人化身,因为知道地上的君王恩宠牡丹花,特地前来为公子助兴呢。」
魏紫微笑斟酒,「话说回来,公子平日忙於国事,怎么今日会得空前来魏紫这陋居素室?莫非是药儿那丫头不知进退,在宫中的时候闯了什么祸事?」
「没有,药儿姑娘蕙质兰心,反倒是我宫里的牡丹花让她照养得十分好,我都快要舍不得把她还给紫姑娘了。要不是——」为了有藉口来看你,「我今日来,就是要亲自向紫姑娘你道谢的。」
「喔……」魏紫轻声叹息,似有股遗憾,「那是魏紫自作多情了。」
「自作多情?紫姑娘何出此言?」
「没什么。」魏紫勉力一笑,然後转过脸去,小动作地用丝帕擦拭眼角。
「紫姑娘,你——」穆执里心中觉得不对劲,忙要她正面相对,「是什么人让你受委屈了?」
「魏紫一个卖笑女子,能有什么委屈呢?」
「紫姑娘这话,莫非是不把穆执里当作朋友?」他正色道。
「就是因为魏紫心中有强求,不想甘於——」魏紫声音细微,有如自言自语,但每一字都恰恰能让穆执里听分明。
「你是说……」穆执里大为惊喜,本以为只是襄王有梦,没想到原来神女竟也有情。
「魏紫自知出身低微,不敢妄想与公子厮守,但求一分温柔。」
「紫……」穆执里眼神放柔,轻声唤她,但这一声,却引起魏紫的激烈反弹。
「不!」她突然反面,别过了穆执里的手,穆执里奇怪地望著她,不明白她之所以拒绝的理由,「哦!我只是、只是不习惯别人叫我紫。」
「嗯。」他眸光放柔。
MAY MAY MAY
窗棂人影,灯火明灭。
她踌躇的脚步在一扇平日再熟悉不过的门扉之前,茫然无所觉。
随著烛光的黯淡,她的心情,仿佛死去。
她原本还在奇怪,为什么姑娘今夜留宿,没有要她在旁边照应伺候,原来——
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房内是两个她心中份量最重的人,她是那样一心一意地为著他们啊。
姑娘不是说,他不是她们可以接近的人吗?
月华如练,晈洁地照在药儿艳红的衣裙上,却让她的脸庞更无血色。
她想起姑娘看穆执里的眼神,那看似娇媚下真实的冷淡。她,不会错看的。
姑娘真正在意的,是那名叫姚黄的男子吧?那日在花会上,他的出现姑娘并不惊讶,後来许多和从前不一样的行为应该都是为了他——
他隐隐的仙家之气,绝非她的错觉。
但、眼前的事实又该怎么说?
先不论姑娘爱不爱穆公子,却知道那是她药儿在乎之人啊!
她跟随了魏紫这么多年,难道她就不顾念一点儿她们之间的情分吗?
药儿在房门口徘徊,放轻脚步不愿惊扰房内该是缠绵的两个身影。
姑娘是不是下手伤了他?如果不是,那姑娘是真的和他、和他——
药儿只觉心中有股郁闷圣极的情绪,想宣泄却无出口。两者都非她可以接受的推论,但却又没有别的可能。
她蜷曲著身子,在魏紫房门口。千头万绪在她脑海翻滚。
该敲门的,就装作无心,什么都来得及打断。你为什么还要刻意放轻脚步?
没有用的,药儿你否认不了——
她挫败地将脸埋进掌心,靠上双膝,一种残酷的认知排山倒海般席卷了她,让她无力再做出任何举动,她缓缓抬头,呆呆地倚著绮窗,望著漆黑的天空。
那个俊雅风流的男人,心甘情愿地进了魏紫的罗纱帐。
那颗想凭藉赠芍药以厚结恩情之心,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微不足道。就像此时天边的星子,不管多闪亮,都是如此遥远,如此渺小。
她站起身,望向纸窗。视线愈来愈模糊,白纸窗隔著雕花,倒像是片片飘在风中的芍药花办。
芍药,终究比下上牡丹的国色天香吧。
相遇之後,她总是默默在旁看著他,看他为牡丹心折,她羡慕,却从不是嫉妒。
因为多年来魏紫待她如姊妹,在青楼相依,她全心全意相信魏紫,也承认魏紫的确有值得人著迷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