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归云庄庄主项昱,欢迎至寒舍小住。”
该死!连声音都如此好听,沉稳有力又富磁性。意晴的理智马上抬出“项国夫”三字来打断这荒谬感觉,并且一再叮嘱自己要步步为营、伺机而动。她抱拳一揖,朗声道:“小弟苏亦卿,久闻归云庄威震淮北,今日得见庄主,实乃我幸。但不知项国夫庄主与阁下如何相称?”
“苏公子识得先父?”原本站在一旁,苦思如何应付大哥质问的项玮,这时不禁插嘴问道。
先父?意晴心头一响。老奸贼──死了?
项昱发现这位来客脸色骤变,心中顿时明白这瘦弱的男孩并非想像中的简单,和他父亲项国夫可能有些关联吧。他以一贯的稳健续道:“先父于八年前谢世。”
八年前?与苏家灭门同一年?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天遣”、所谓的“报应不爽”?这个比洪水狂潮更具冲击力的消息让她好半晌才艰困地吐出几个字:“真是可惜。”
浣宁眼见气氛凝重,大表哥果真没惩罚她的晚归,于是将第三招“金蝉脱壳”使了出来:“表哥、亦卿大哥,我已经累得快不行了,你们慢慢聊,我先回房休息了。失陪!”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闪出,心里好笑、外表却凝重到令人打颤的项昱已说:“下次要早点回来,我看这几天你还是乖乖待在庄里吧!”
就是禁足嘛!唉,差一点就躲过惩罚了!浣宁一张小脸皱得都闻得出苦味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好嘛。”这才溜回房去。
“王总管,烦请带苏公子到梧桐馆歇息。项玮,你留下。”
项玮暗暗哀号:这下惨喽!
※ ※ ※
月华如练,夜凉如水。
苏意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项国夫就这么死了?
八年来,为了完成手刃项国夫、替父亲报仇的心愿,练武再苦再累都可以忍可以挨,即使女扮男装也无所谓。天晓得她花多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尽可能地像个男子。走路姿态、语气声调、用词遣字都得用心揣摩。而为了掩饰女体自然的曲线,她用白布一层一层缠裹住胸腰。在与人应对的实战上,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一切辛苦的代价现在看来竟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值。过去付出的到底有没有意义?而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按捺不住心间的躁动,她索性起身出了门,希望刺骨的夜风能替她抚平烦虑。
※ ※ ※
书房中的项昱处理好一切事务,不禁想起那个来意不单纯的苏亦卿,呵!那张脸蛋真是细致得如琢如磨。只可惜这是个必须处处提防小心的人物。
他缓缓步出书房,难得今儿个十五明月如素,或者他该放松一下,才能更从容地面对未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来到这片梧桐林,在这皎皎月下,万叶落尽,独有一种梦意的凄寒,直直进入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踩着满地沙沙,却是带给项昱白昼繁忙中不曾有的宁和。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居然有人早他一步。那一身素白,与四周淡淡溶溶、清清净净的景致十分融契,或者根本就是一体的?在刹那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误闯了一方凡人禁入的天地,竟不敢有丝毫移动,只是看着,直到理智让他看清林中客为何人。
此人正是苏意晴。
他慢慢走近,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显然未引起正深陷思考中的苏意晴注意。
“你在这儿做什么?”低沉的男声蓦地响起,打破这份宁静。
意晴猛然一惊,不暇细想,反射地从怀中取出短剑,回身便是“唰!唰!唰!”三剑。
项昱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状况,若非仗着武艺高强,反应灵敏,只怕这会儿身上已多出三个窟窿了。“你都是这样回答别人的问题吗?”
意晴看清来人后急忙停手,略略内疚地开口:“项昱庄主,真是抱歉,我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你。”
项昱略带讽刺地一笑。“好俊的剑法!敢问师承?”
“这很重要吗?”她还剑入鞘。
项昱嘴边仍悬着那莫测高深的微笑,事实上自她那轻灵飘逸与凌厉精妙兼具的剑招,即可明白她的武功必曾蒙高人指点传授。
她强自装成镇定如山的姿态,惬意地背过身子赏月。内心却明白自己是在他精明直接的目光下狼狈逃开的。
“赏月?”
“嗯。”她似有若无地轻哼一声,摆明了是在告诉他“请勿打扰”。
“苏公子,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咳!老天!这个人是太过驽钝完全不懂暗示,还是极端聪明一眼看破她的真实情绪?
“嗯?”她回答──极其不愿地。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需不需要人手帮忙?”项昱轻轻跃至她面前,盯着她白皙的脸,用自己犹不知晓的温柔说道。
“人是找着了。不过,死了。”
“既是如此,苏兄何不在敝庄多盘桓数日?”也许是“他”这种简促的回答中不经意流露出漠然和无助,让项昱几乎是冲动地脱口而出。这句话吓了自己一跳,这不该是平日谨慎理智如他所会说的。
意晴迟疑了一会儿──待在一个自己恨入骨髓的仇家亲手所建立的地方,这样好吗?或者,她该留下来,以项国夫珍爱的儿子、家产作为讨血债的对象?但是,心底深处隐约传来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提醒她这种子还父债的方式并不正确,更不公平。
挣扎半天,她仍缓缓地点了头──她决定暂时留下好好观察一番。倘使归云庄在项昱手上仍进行卖友求荣、祸国贪利之事,她会倾己之力不惜一切与他周旋到底、至死方休;假若如此龌龊事已随项国夫的死而尽成历史,那么也无需疯狂嗜血地为复仇而复仇。
项昱见“他”沉思不语,表情明暗阴晴连转好几重,心竟似受到牵引一般也跟着转。他不懂自己急切希望能得到“他”应许的殷殷心意由何而来,也不懂为何在“他”终于颔首后会有被喜悦淹没的感觉。而这个连男子中等身长都不及、面容“漂亮”的苏亦卿,他──更不懂。
尽管项昱外表伪装得十分沉静,但以往忠贞不二的眸子这回却选择了背叛,心细如意晴自然将这情绪尽收眼底。暖意瞬间如入无人之境地直闯进每个细胞中,醺得她有些昏昏沉沉,陶陶然浑忘了自个儿。
直到一阵冷风吹来,她下意识地环抱身子,打了个哆嗦。
而他注意到了──立即解下自己的外衫径自为“他”披上,还不忘轻轻叮咛:“赏月也该记得加件披风外衣什么的,怎么就这样痴痴傻傻地跑出来,嗯?”
再一次,项昱的体贴让她感动莫名,仿佛从他的外衫上汩汩流注进自己体内的温度。
蓦地,她察觉眼眶开始发热,似乎马上就要濡湿一片。
害怕!她真的为这种带着甜蜜晕眩的情绪化反应感到陌生。几乎是突兀而仓促地,她将外衫反披回他身上,说道:“时候太晚了,我想回房歇息了。谢谢你的外衫。更深露重,庄主请多加保重。”
说完即迅速离开梧桐林。
项昱望着渐行渐远终至消失的白点,犹不断回想着“他”临走前最后一句话──呵,那是“他”今夜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呢!
嘴角微扬处──尽是温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