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喜欢她,小孩喜欢她,短短的时日,她就抓住村里每个人的心。
可她愈快乐平静,他就愈痛苦暴躁。
说是不要见面,湘文也很技巧性地避开他,但浮山就那么小,看不见也会听得到,听不到也可以感觉得到。何况她就在对街,随时随地都会蹦出他的脑海,让他不想都不行。
他勉强由座位上起身,但不是到学校,而是往教堂后面的实验室走去。那儿有麦神父送他的显微镜和化学器材,正好可以研究药草。比如他现在醉心探索的是长在二十公尺以上高山的冬虫夏草,那是一种极珍贵神秘的药材,人们一直分不清楚它到底是动物,还是植物。
这一年来,还真亏这些研究让他废寝忘食,也同时忘掉一切的烦恼。
一开启显微镜,他就不去注意时间的飞逝。季襄找了好几处,才在实验室发现他。
“你竟然在这里!”季襄扬扬眉说:“我记得你是从来不曾错过任何酒席的!”
宗天伸伸懒腰,看看窗外的星月说:“我没想到会弄得那么晚。”
“快来吧!你别想赖掉给妩儿的大红包。”季襄帮他关上灯说。
深秋的夜,寒意极浓,天上的星显得淡而遥远。他们穿过石路时,已有散席的人和他们打招呼。
或许湘文也走了吧!
然而,老天并不给他好过,湘文一直在那里,而且还抱着妩儿,像一个小母亲。他只有坐到最外头的一桌,混在人堆里吃喝,尽量对她视若无睹。
酒足饭饱,人都走光后,季襄还硬留他下来大谈女儿经。这时珣美走进来,后面跟着抱娃娃的湘文。她竟还没走?今晚她招摇得还不够吗?宗天累积了多时的挹郁,一下子达到顶点。他站起来,想他不想的便用极嘲讽的语气对湘文说:“你就那么爱抱妩儿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她母亲呢!”
珣美完全不晓得他们之间有心结,所以一时未听出弦外之音,还附和说:
“可不是嘛!除了我之外,妩儿最喜欢湘文了,连爸爸都不给抱呢!”
“这女娃太现实了!”季襄笑着说:“只我没有奶,又不像湘文能做漂亮衣服给她穿,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宗天的视线落到抚儿身上的粉红袍子,一朵朵琉璃草的蓝花儿沿边而绣,突然再也不能忍受的说:“为什么老要绣琉璃草?它既不尊贵又不可爱,那阴沉沉的蓝,会让人的心冷酷无情,变成一片‘冰’心,你为何还要一绣再绣呢?”湘文又惊又急,忙对他摇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一心要当众闹开,不是让大家难堪吗?
“宗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珣美皱着眉头说:“绣琉璃草有什么不好?
我就喜欢它的花色,蓝得灵巧飘逸,一点也不‘冰’,而且它还有个名儿,叫勿忘我--”“对!就是这个‘勿忘我’!它是一个魔咒,会附在人的身上,会让人受它控制,坏的时候,就像是永远爬不出来的地狱。”宗天的话直指着湘文说,她手上的婴儿不安地蠕动着。
“宗天,你会吓坏妩儿的!”季襄用力拉住他说。
“你们根本不该让她抱妩儿!她只会给妩儿坏的影响,给妩儿不幸的未来。
瞧!她自己不就成了寡妇吗?”宗天口不择言地说。
现场蓦地安静下来,其余三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我……我还是走好了。”湘文用颤抖的声音说。
“不!该走的是他!”珣美走到宗天面前,极愤怒地说:“我没想到你竟是那么残忍的人!今天是妩儿的满月,她出世后的第一次庆祝,你就用了‘魔咒’和‘不幸’的字眼。你若不收回这些话,我这儿永远不欢迎你!”
此时妩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还不快走!”季襄拖着宗天说。
宗天并不依顺,师兄弟动了一些拳脚,在打翻桌上的茶杯后,季襄才使了真力气,把他“拎”到外头去。
“他真是疯狂!”珣美心疼地抱过妩儿,边哄边说:“他对你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难道就因为你会绣琉璃草吗?”
湘文静静地收拾茶杯水渍,有一剎那,她真想说出她和宗天的所有纠葛,但在这种情况下,有用吗?
“你别太在意宗天。”珣美安慰她说:“他曾喜欢过一个会绣琉璃草的姑娘,所以对这花儿就特别敏感。我也没想到一向爽朗的他,会是那么死心眼的人。”
湘文是有点儿被吓住了,她以为怒会随时间减少,恨会一日日消失,但宗天却更强烈,把他的人由里到外都改变了。
他将“一片冰心”说成冷酷无情,是否当年被他索去的琉璃草图,也毁于他的愤怒之下呢?
季襄回来后,说宗天没事,湘文才走回自己的厢房。冷白的霜夜,朦朦胧胧,她内心也彷佛有东西在沸腾着。
才踏上回廊,角落突然有个黑影窜出,彷佛蛰伏已久的梦魇。若非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她恐怕会失声尖叫。
“是你!”她脱口而出。
“没错,是我!”宗天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极其阴沉地说:“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我被珣美驱逐出门,又险些和季襄反目成仇,你可亲眼看见你如何破坏我的生活了吧?”“我没有破坏什么……”湘文反对他的指控说:“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闹,今天是妩儿的满月,你明知道不该说那些话的。”
“我说那些话,都是因为你,我受不了看见你!”他更凶狠地说:“你答应我的,结果又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切都要怪你!”
“这怎么能怪我?妩儿过满月,我能不到吗?”湘文辩驳地说。
“这就对了!我也非到不可,所以结论只有一个,我和你绝对不能待在同样的地方。”他冷笑地说。
“我到浮山是为了珣美,难道你不能看在她的份上,忍一忍吗?”她强抑心中的激动说:“反正不过再两个月,我就回汾阳了。”
“回汾阳?不!汾阳是我的家,也不是你该留之地。”宗天的语气多加了残忍,“你该回去的是宿州。那儿有夏家,有你丈夫的坟,才是你这辈子真正的栖身之所!”
这话伤人之至,令湘文几乎无法呼吸。宿州于她,是异乡,没有丈夫,也没有坟,他到底要逼她到什么绝境?
内心隐隐的沸腾冲到她眼底,入目是一片荒原,只有心碎与孤独。
他老把一切过错都怪到她身上,她天生温柔顺从,因觉亏欠,所以默默承受。可是天知道,因为他,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中,彷佛在雾里的危崖摸索,只能靠着“义理”绳索的支撑,才不致坠入万丈深渊,而又为了顾及“情”字,她必须生活在谎言中,过着没有未来的日子。
她难道不凄惨,不委屈吗?
一个埋藏在她体内的倔强湘文,由隐匿到跃现,如荒原里的一把火,激起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愤怒,足够她踩过残忍的尖刀,用挑衅的语气说:“你在浮山,我不能留下;汾阳是你家,我不能落脚。那么为何不反过来说,我到浮山,你就应该离开;扮阳也是我的家,该走的人是你呢?”
宗天愣住了,一下子无法由她的话中理出转折。只是她向来羞怯的眼神,晶亮地瞪着他,一个不一样的湘文,让他舌头打了结。
“你师父说你狂傲自我。目中无人,还真是没有错!”她继续反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