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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在陇村学堂最僻静的一角,湘文教着几个女孩做鞋绣花,她们大都十来岁,最长的还与她年纪相当。

  吴校长开这门课后,有更多女生同意来上课,顺便也就学些国语算术。

  平日她们都是边学边聊天,今天最长的金花订了婚期,大伙便绕着婚礼的事打转。



  “范老师,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该嫁人了吧?”有人问。

  “我和吴校长一样,是不打算结婚的。”湘文说。

  教室内马上叽叽呱呱起来,一部分说不结婚的好处,一部分说坏处,然而这种想法,在她们心中仍是不可思议的。

  湘文只是静静地微笑,她已经度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本来很淡的人生,现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颜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时道路的选择并不难,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决定不嫁夏训之;接到帕子以后,她更是义无反顾,因为这段感情已从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将它由心上抹杀,在人生中磨蚀。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牵连不到任何人,完全没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惨烈。



  在确定宗天已离开的那一日,她反复思量过后告诉范兆青说:“大哥,我不能嫁给夏训之。”“为什么?”范兆青如她所预期地问。

  “因为……因为我在被掳的时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气说:“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没有资格当夏家媳妇了。”

  她还记得当时范兆青的神情,先是惊愕的说不出话,再是询问,然后暴跳咒骂,接着长吁短叹。最初她还跟着手足无措,后来大家的反应都相同,她也就如带上一个面具,平静的忍受投来的异样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亲,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锁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无奈,因宿州遥远,故而除了亲爹娘和大哥外,其余亲朋好友都不知情,只当她仍旧嫁进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记,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亲密的表姊妹和她疏远,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恶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会传染的疾病。

  后来,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斋念佛中,她一直想着璇芝所说的独立自主,她想着宗天的高墙之论。如今高墙倒塌,她还要为自己竖立另一座藩篱吗?

  于是,今年初她联络了吴校长,来到陇村学堂,开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时她捎信给汾阳的父母,范兆青立刻来访,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夏训之死了。”

  湘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个她差点托付终身的人竟死于非命,心里或许有一点悲悯吧!

  “爹说你可以用寡妇的身份回家,这样就不必流落在外了。”范兆青说。

  “难道就不能实话实说吗?到现在还背着夏家的名,总不太好吧?”湘文迟疑地问。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们的社会,当寡妇还有些地位,像你那种……情况,反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范兆青说。

  的确,她回汾阳时,每个人都抱着怜惜的态度;若是按了她对夏家的说法,恐怕又是进尼姑庵一条路了。命运也真怪,一个宗天,就把她单纯的人生岔出好几种情节来,像一套套的戏,但,她从来不后悔。

  中秋节时,湘秀无意中透露宗天的消息,她才知道他还是习惯四海遨游。

  “不过,他这回真要定下来了。芙玉说那女孩是他们世交之女,很可爱,她大哥也点头同意了。”湘秀文说。

  湘文听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过的执着及后来的愤恨,她多想告诉他,她并没有辜负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条帕子时,都太晚了。

  下课铃响,学生们像鸟儿般飞出去。湘文正收拾丝线碎布,吴校长走进来,手里还扬着一封信。

  “璇芝来信了吗?”湘文直觉问。

  “不,是珣美,她刚得了一个胖女娃。”蕴明说。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兴地说:“我缝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亲自去一趟呢?”蕴明接着解释说:“珣美说,她正在坐月子,学校缺老师,紧急向我调借一个。我想,你和珣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学校和家里两头都可以帮忙。”

  “可是……我教学的经验并不够……”湘文说。

  “你教得够好了!女红不用说,还有唱游课、国语课,你都可以带。我推荐的人选,一定没问题。”蕴明说。

  “可是,珣美一直以为我嫁到宿州,见到我岂不觉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犹疑。

  “就告诉她实话吧!珣美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蕴明保证的说。

  什么是真正的实话呢?为了不扯到宗天,她对吴校长所说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珣美那真诚如阳光般的笑容,她说得出口吗?

  尽管心中以为不妥,但在吴校长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为珣美代三个月的课。

  ※ ※ ※

  浮山是以铜矿闻名,在一望无际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条欲飞的龙。

  以往它是落后的小村,只排排住着挖矿的工人,后来一些北京的学者进驻,为的是想找出能做电灯的钨矿。逐渐的,外国人来,传教士来,浮山就成了一个进步的小镇。

  珣美办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学,就在教室及医院的对面,中间一条石路,可通对面车来车往的大街。

  宗天跨过石路,来看产后的珣美。

  掀开两道门帘,到了最里间的厢房,传来浓浓的中药味。珣美正抱着婴儿走来走去。

  “嫂子,你该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见了便说。

  “麦神父说,产妇应该多下床走动,才恢复得快。”珣美回他说。

  “你还真听麦神父的话,一下就打破你母亲婆婆几千年传下的禁忌。”宗天笑着说。

  “我呀!从不拘泥什么,是哪个好,就用哪个。”珣美说:“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药补身吗?”

  “你呀!是喜欢什么就什么,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说:“唐师兄说,你不是中西并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珣美说:“你明明中医出身,又以西医看病;明明在洋医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满矛盾的人。”宗天笑笑,专心替婴儿检查,并不回答。

  “你真的一个月后就回汾阳,不再来了吗?”珣美又问。

  “还会再来,我这儿的实验是不能带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婴儿的衣裳,换个话题问:“她取了名字没?”

  “季襄说,为了庆祝他们发现另一处钨矿,就叫她‘钨儿’。”

  “天呀!一个漂亮的女娃,怎么可以取这么刚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说。

  “对呀!季襄可倔啦!协调了半天,最后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妩儿’。”

  “这还差不多。”他点点头说。

  正谈着,外头传来敲门声。

  珣美说:“可能是代课老师来了,你先帮我出去看看。”

  宗天来到外间,在半开的门边,看到一个穿米色夹袄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脸上,除了长辫子换成髻外,正是他试图要忘怀的湘文!

  他瞪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湘文的惊诧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他的声音中充满怒气,彷佛还延续着一年前对她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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