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天兀自站立不动,视线紧紧相随。
“秦少爷,你不避着点,还猛瞧他们做什么?”船夫压着嗓门说。
“那位姑娘是谁?”宗天只问。
“还管她是谁?你没瞧见那披麻戴孝的阵式吗?这是一条丧船,专门替人运棺回乡的,所有的人见了,都要回避,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深恐沾了那股阴气,你难道不怕吗?”船夫在他身后说。
宗天左右一看,河上的船果真全散到另一岸,不闻声也不见人,像躲瘟疫似的,偏偏这瘟疫,恰是他脑海中惊叹的朱颜绝色。
她……应该也会往宿州镇泊船吧?这样美丽的画面,若只成了惊鸿一瞥,不也是人间一大憾事吗?
船洄过一个弯,山没入河中,平展出一片如镜如画的碧湖。
湘文扶着船桅,耳旁仍萦绕着那勾起她许多回忆的笛声。
还有那吹笛的年轻男子,一身灰蓝长袍,立于船上,如玉树临风,叫人痴愣。而他的眼睛,如此大胆、如此专注,与她胶着地对视。若是火,足以焚去她的意识;若是冰,足以冻结她的思绪。
在船擦身而过的一剎那,似乎是避不了的。她有一种初次被男子看尽看透的感觉,就是此刻,她的心仍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湘文,你还待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苏照奎在船舱内喊着外甥女说。
湘文立刻低头闪入帘内,里面两具深色的漆木大棺占了大半的空间。朝西的方向,立着两个牌位,一是“范公申亮之灵”,一是“范母苏氏玉婉之灵”。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是丧家,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见,免得触人霉头,你怎会还出去呢?”苏照奎燃着手上的香说。
“我听到那笛声了呀!那是我娘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曲儿,就叫‘琉璃草’。”湘文说。
“你娘是个非常浪漫的人,总有一大堆不切实际的想法。”苏照奎叹口气说:“她老忘不了在琉璃河畔的那段日子,连死也要葬在河的尽头。怪的是,连你爹也顺着她,不回汾阳老家的祖坟,偏要埋骨于此。”
“娘说她一辈子没为范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所以不想见范家祖先。”湘文说:“至于爹,是不忍我娘孤单,因此陪着她。他说,反正我们流浪惯了,死在哪里都一样。”
“真是的!申亮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些胡说八道的话都对你说,一点都没顾忌到你只是个十几岁的毛丫头。”照奎说:“我告诉你,你在汾阳的亲爹娘,是十分保守的人,他们可没念过什么‘新中国论’、‘革命军’,更不懂什么是茶花女或莎士比亚,你可别对他们说这些,知道吗?”“知道。”湘文乖巧地回答。
她自出世,只在汾阳范家住过三年。那时,她上有二姊一兄,下有差十个月的妹妹,母亲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很自然地,他们就把刚断奶的湘文,给了婚后不孕的小婶娘。
据说,她母亲很快便后悔了,心中老记挂着又静又弱的小湘文。后来差十个月的妹妹病死,肚子里的那个也没保住,母亲便向小婶娘要孩子,小婶娘自然不肯,以后也尽量躲着不回汾阳了。
湘文对亲娘及兄弟姊妹们的印象都很好,在几次会面中,他们总是极尽宠溺之能事,要什么给什么,当她是失而复得的小宝贝。
而她的养父母也对她疼爱有加。玉婉在湘文之后,又要过一个小男孩,可惜没养到五岁就死了,玉婉伤心之余,就把全付心力放在湘文身上,希望她能成为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完美女性。
湘文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两个那么关心她的家庭。
不幸的是,玉婉在两年前死于肺病,申亮半年前亦撒手人寰。湘文虽有心理上的准备,但在痛失相依为命的双亲后,仍有成为孤女的怅然若失之感。
毕竟她才刚过十五岁生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生像正处于一个关口,面对世界,有一种特别的茫然,极需要依靠的人却不在了……。
湘文因太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苏照奎仍在对她说话。
“舅舅,你刚刚说什么呢?”她赶紧问。
“我是说,今晚船会到宿州镇歇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去夏家拜会,并向他们解释,你亲爹娘反对你住进夏家,坚持你三年的孝,该回汾阳去守。”苏照奎再说一次。
“夏家会同意吗?”她仍不太有把握。
“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苏照奎说:“所以我说你爹胡涂,咱们又不是没家没业,别说你在汾阳还有亲人,再不济,也有我这个舅舅呀!他干嘛把年纪轻轻的你提前送进夏家?要成婚也太早,当童养媳又太晚,简直不伦不类!”
“爹说,我迟早是夏家的人,这么做,他比较放心。再说,夏家也非常热心,一口便应允爹,答应会好好照顾我。”湘文说。
“我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想违逆你父母的遗命。但以目前的情况看,你回汾阳最好,况且,你的家人都很期待你回去,我想,你也应该很高兴有机会和他们相处吧?”苏照奎又说。
“是的,我尤其怀念家里那种热闹和睦的气氛。”她向往地说。
“是呀!你虽然和夏家少爷订了亲,可毕竟仍是外人身份,哪能像自己的家那般自在呢?”苏照奎说:“我只要向夏家解释清楚,他们没有理由反对的。”
湘文的脑海中忆起了她忠厚朴实的亲爹娘,还有比她长的湘如、兆青、湘秀,比她幼的兆和、湘月、兆安。多年不见,他们变得如何呢?
说实在的,她内心仍有些怕。尽管是血亲,但生活习惯及思想观念毕竟有些差距,她会不会带给大家麻烦呢?
她抚着棺木,口中又不自觉的哼起那首“琉璃草”,然后是那吹笛男子的冲犯眼神。
第一次,她觉得白衣白孝白船外的世界令人不安。十五岁少女的心翻扰着,送完了棺,安葬了父母,她单纯的童年,也等于一去不返了。
※ ※ ※
宗天喜欢睡在船上,他可以看夜里的满天星斗,渔火点点,并且在波浪轻摆中入梦及醒来。
清早,一睁开眼,就看见罩在浓雾中的宿州镇。随着日光的增强,渡口街道逐渐明晰,白白的雾霭都散到旁边的林子去了。
他想起此行的任务,忙整理带来的包里。里头有三样宝贝,一是深色还带紫藤的何首乌,一是大块掺红的人参果,一是有土灵芝之称的黄精,这都是人补之物,有延年益寿之效,是中药里极为珍贵的药材,因此,他也可以说是来向师伯献宝的。
吃过早点后,他在岸边晃两圈,看乡人网鱼,一入迷,人竟走远了。
到了一片纷白的杏花林,正想绕回来,却看到那条隐在河畔绿荫下的神秘丧船。
那位姑娘纤秀的形影马上浮现在他的心底。这一下,他再也顾不了什么忌讳、不祥、倒霉、死亡……等字眼,他快步地往那条船走去,希望能再一睹芳颜。
船静静地泊着,不似有人,唯独白灯笼微微飘动。此情此景,倒散发出一种阴气森森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用什么方式拜访,一片雾移开,他就看见坐在林间石块上的她。
正是那面如桃花的姑娘!
宗天悄悄地走近,动作极轻,连草叶的露珠儿都不曾惊落。
她浓密的睫毛垂着,脸定在一个角度,十分专心地将一朵朵鲜蓝小花,夹放在书中。她雪白的肌肤极美,素白的衣裳也美,彷佛成了杏花林中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