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绚真美,算是你们满洲第一美女了。”芮羽常常对丈夫说。
“是吗?我从来不觉得。”岱麟颇不以为然的说:“我们满族对女人的标准向来与汉人不同。汉人重脸孔五官,强迫裹小脚,体态要弱不禁风,才叫做美。但满族却重整体,一个女孩子要健康爽朗,骑马射箭都要会一些,言行举止充满智慧,且能对家族有益,才是真正的美。你瞧,阿绚到十九岁还嫁不出去,你就晓得众人对她的评价了。”
芮羽听了这段话,只能微微一笑。她晓得岱麟的心中有着双重标准,他因为爱她,常会忘记她就是属于满洲人认为没啥用处的江南女孩。 她也直在为阿绚叫屈,就因为前后两个指婚的人死亡,她就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吗?
不过,这或许是所有身为女人的不幸。若在汉人的说法,阿绚也算有克夫命,不是要殉节,就是得一辈子孤寡。比较起来,八旗家族里的歧视还算轻了许多呢!
然而最难能可贵的是阿绚的怡然自得。她除了埋怨过萨满婆婆的驱魔仪式外,每天倒过得很快乐,她从不愁眉苦脸,更不会忧愁度日。她甚至自嘲的说:“到死都被人叫格格也不错呀!我现在是三格格,以后是老格格,这样也挺逗,的不是吗?”
话是不错,但看着这么美的女孩芳华虚度,如花般的自开自谢,总令人有一种不忍不舍之心。毕竟,绽放的花总希望有人欣赏、有人爱怜,才不枉费一番娇媚与灿烂。
芮羽每次一这么想,就不禁想更疼爱阿绚,把她当成自己所没有的知心姐妹了。
阿绚也把大四岁的丙羽,看成是亲姐姐。她是大清入关第一年生的,一落地就跟了汉人保母卢氏,她自幼讲满洲话亦懂汉语,所以,当她初见芮羽时,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
而芮羽一身的诗意及织秀,更与其他满人姐妹不同,那股特质深深吸引着一向养尊处优又不知民间疾苦的阿绚,这忠王府的三格格,当然免不了要常来打扰靖亲王府的福晋了。
阿绚拍掉裙上的柳条花瓣,她那如月般清明的眸子,恰巧遇上了芮羽盈盈的笑眼,忍不住就问:“福晋笑什么?”
“你这模样让我想到一种花。”芮羽说。
“什么花?”阿绚果然好奇地问。
芮羽想一想,又笑过说:“我不直接说,干脆打个诗谜让你猜,怎么样?”
“好呀!”阿绚对汉人的诗词最有兴趣了。
“谜面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芮羽缓缓念着。
阿绚咬了咬唇,从字面上她实在猜不出。泛崇光……雾空蒙……她灵机一动,高兴地说:“有了,这是苏东坡咏海棠的诗。这花就是海棠,对不对?”
“你真聪明!”芮羽称赞她说。
“因为我最喜欢苏乐坡的诗词,全都背熟了呀!”阿绚说。
“你也真怪,不像一般女子爱柳永的‘晓风残月’,而去喜欢上苏轼的‘大江东去’。”芮羽说。
“柳永的词太哀艳扭捏,不如苏轼的洒脱奔放,这才符合我的个性。”阿绚说完,又催道:“再来再来,还有什么花可以让我猜的?”
芮羽头一低说:“听好,‘身葬春风不自哀,仍将零落迎春来。应是春光第一枝,为报百花向阳开。”
“哈!太明显了!不就是梅花吗?”阿绚说。
“再一个!”芮羽也起了兴头,“‘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到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猜一种水果。”
这就难了!阿绚支起腮,想了半天才说:“不行!我得写下来,逐字好好地研究。”
说着,她便走向石桌,取来纸笔。
“不必了!这是我的错!”芮羽突然想到说:“这谜底是‘橄榄’,你恐怕没吃过,又怎么猜得到呢?”
但阿绚仍依在石桌,并没有回应。
芮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只见她指着云纹纸上的一首诗意道:“王璇楼船下盖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获秋。”
“唉!这首诗你可不要背下来呀!”芮羽连忙夺过来说。
阿绚了解地说:“芮羽,你心里还想着南方吗?”
“怎能不想呢?南方是我的故乡,亦是故园,是我内心永远的痛。”芮羽这种话,也只有对着阿绚才敢说。
“即使是靖王爷的情深义重,都无法使你不痛吗?”阿绚问。
“靖王爷对我好,太皇太后对我好,我是再幸福不过了。”芮羽停一下,又说:“然而,这种幸福是心不安理不得。尤其我知道南方有个人恨我,认为我有辱门风,如果能的活,他会一刀杀我毙命的。”
竟然有人会恨这么一个温婉的女子?阿绚仔细一想,恍然大悟:“你所说的人,是不是南明定远候顾端宇?”
“是的,就是我那一心想反清复明的大哥。”芮羽叹气说:“他原是连降臣也不准我嫁,现在我竟委身于大清王爷,又有个格格封号,他不知气得如何诅咒我呢!”
“难道他不希望你有个美满的归宿吗?瞧!靖王爷多爱你,太皇太后多护着你?我们大家都喜欢你,从不去分满人或汉人,他的度量为什么就如此狭隘,连自己妹妹的快乐都容不了呢?”阿绚以她的观点分析。
“你不懂。当一个人身陷国仇家恨,是什么都进不了眼的。我也有恨,只不过被王爷的爱消弭了。”芮羽说。
“我当然懂得国仇家恨啦!像我的舅舅家叶赫那拉氏,在太祖的时候被灭国;但他们归顺后,一直得到恩宠,还做到高官,这不是比冤冤相报,不断杀戮好吗?”阿绚自以为有理的说。
“你父母两姓都属于满洲人,只是部氏不同,要融合也容易些。但满汉相差太多,若有一方不让步,或一点不能妥协,征战就会持续下去,绝非一两代所能平息的。”芮羽说。
阿绚认真的思索着这一段话,才要接口,九岁的兰格格一路飞奔而来,后面的奶妈则抱着一岁多的征豪紧跟着。
“杏花酥和桃花片全都炸好了,可以吃啰!”兰格格高喊着。
“太好了!蜂蜜沾好了没有?”阿绚迎了过去。
“都沾了,还有藕粉和桂花糖呢!”兰格格说。
这时,阿绚的贴身丫环,也是卢嬷嬷的女儿霞儿,匆匆绕过九曲廊而来,“三格格,福晋派人来,说慈宁宫里传旨召见,车轿正在等呢!”
“你快去吧!”芮羽也紧张起来。
“有什么事呢?不会是小皇帝又要找我玩了吧?”阿绚纳闷地说。
由于玄烨的奶妈曹太太,和阿绚的奶奶卢嬷嬷是表姐妹的关系,从小几个孩子便玩在一块。玄烨得过痘,脸上有麻子,常被别的小孩嘲笑,长十岁的阿绚就以小姑姑的身分,一直在保护他。
如今八岁的他,已登基为帝,在小大人的外表下,仍是孩童,不时就要找阿绚进宫陪他下棋聊天。
“无论如何,别误了时间。”芮羽已叫人打点。
阿绚坐上马车时,还不断可惜自己没吃到百花宴。她没想到,这回入宫,不是陪小皇帝下棋,而是自己成了政治斗争中的一颗棋子。 康熙元年,阿绚以前那种王府格格既单纯又无忧的生活,从此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