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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姻缘是天注定的,有时就是勉强不得,没有道理可言的。”敏贞淡淡地说,口气中有些哀伤。

  “我哥哥绝不会死心,除非你嫁给别人,否则他不会放弃的。”美琴肯定地说。

  绯寒樱开得一片妈红灿烂,结的山樱桃却是酸苦的,犹如敏贞的心境。

  如果当年不离家出走,她早就是绍远的妻子了,但在众人的议论围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黄土一抔了?



  她走后,很多人会松一口气,真正会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来和绍远订婚,父亲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岂不太愚蠢了?

  秀里对她而言仍是产弃纠葛的一片禁地,逃出来后往回看,自己真被夹缠扼绂得可怜复可恨,仿佛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挣扎着想看天,却弄得鲜血淋漓。

  一到台北,她就回复了自我,把爱恶伊妒都抛开,整个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轻松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气刁钻古怪、个性孤僻执拗的敏贞,现在的她,平易近人、温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板和同事的喜爱,他们绝对想不到她有那么阴暗的一面。

  为了心灵的平静,她下定决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断那里所有的一切回忆,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老有一根细绳是切不断的,另一端就在绍远的手中,沉重的记忆不能斩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学,就在不远处。

  在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还会感觉到那幽幽的口琴声。

  都是那本欧洲画册惹的祸,它日日摆在小屋里,总令敏贞想起绍远。

  她将夹在母亲绣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黄。树王和藤罗别来无恙吗?

  思乡情绪如雨后狂潮,她并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个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问的是惠珍,但为了怕有人追踪而至,她也断了这一条音讯。

  事实上,两年前她翻山越岭,辗转搭车来到台北时,第一个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开邱家,混在拣茶的妇女中,一面赚取生活费,一面想办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厂里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绍远就找上门,她只来得及抓住包袱,由后头开溜,沿着淡水河的水门,十号、九号、八号……一直往上跑,手上还穿着花布围裙,脚上级着一双拖鞋,一副仓惶的狼狈相。

  她没想到他们竟来那么快!

  她实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顾台北处处是陷阱下,独自一家家敲门应征。

  无人事无背景,自然是到处碰壁,所以,当有一家小公司的老板表示缺额已补足,不过可以转介绍她到朋友那里时,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车子。

  那时真的太天真了,车子驶出市区,走了一段好长、好荒僻的路,敏贞仍没有警觉,后来到了一个景色优美的山城,旅馆树立,招牌上都有“温泉”二字,她才慌张起来。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艳名远播、让男人买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车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温泉的彩霞经过,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从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随意,不敢凡事理所当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毙。

  彩霞是来自宜兰乡下的女孩,五岁当养女,十四岁被卖到妓院,虽然在风尘中打滚,但直爽热心的脾气仍不变。

  敏贞由彩霞那儿学到不少东西,对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别是学习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还能保存一颗关怀的心,让她从不见天日的牛角尖跳脱出来,真正掌握她离家独立后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轨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扰那不堪的过去吗?她准备好了吗?

  清明过后的一个休假日,敏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来的是久违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脚挤满了低头拣茶的女工。

  邱记茶行的招牌仍远远挂着,曾经豪华风光的西式洋楼似乎有些岁月的沧桑了。

  忽然传来茉莉香,白毯似地铺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厂前的忙碌和她老爱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开一群跳茶箱和绳索的孩子,她来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结婚了。”一个女工说。

  这倒很出乎敏贞意料之外,她问:“她嫁到哪里去了?她还会回台北吗?”

  “她好像嫁到龙潭,至于会不会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个女工说,“对了!她姑妈在这里,你可以问她详细情形。”

  “不必……我……”敏贞阻止,但对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妈,这里人称阿青婶,也是从秀里出来的,想必多少风闻她逃家的事,这一碰面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很想从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伤了脚,想走石阶又太多障碍,才迟疑几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贞小姐,真是你!”阿青婶满脸惊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终于出现了!”

  “阿青婶好。”敏贞不安地说。

  “这两年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家人到处打探,特别是冯家的大儿子绍远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来问呢!”阿青婶说,“你是在我这里跑掉的,我总觉得有责任。”

  “实在很失礼。”敏贞只有说:“给你添麻烦了。”

  “你应该回家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嘛!”阿青婶有意劝她。

  “我明白。”敏贞应付着,人往后退,一心只想脱身,深怕会有熟人从邱记出来。

  “对了,你是住在附近吗?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还在茶厂里?”阿青婶似乎心要问到底,“哪一家茶厂?”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乱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开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春雨绵绵,忽粗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露出笑脸,潋滟着微湿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尤其香喷喷的试穿间,有天鹅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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