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华老爷捏了捏静眉的鼻尖,又宠又叹又莫可奈何。
「你呵!这样子设计爹爹,还道我老谋深算?」
颊边红晕未退,静眉的脸庞闪动难得的顽皮光彩。
「静儿什麽也没做,是爹亲口应了笑眉的,怎麽临了又说到人家头上?」她妙目清澈,接著道:「笑眉是真的很想习武的,她身子向来强壮,脾性豪爽,爹就顺著她的意愿,聘请师傅教她吧,好不?」
华老爷两手一摊,夸张地摔眉。「连四匹琥珀都追不回来了,我还能把刚才随口说出的承诺追回来吗?」
静眉稍怔了怔,接著笑出声来,这举动是会传染的,父女俩对视著,一个哈哈地豪迈大笑,一个则笑音如银铃可人。
「哈哈哈……静、静儿,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华老爷的笑突地中断,岔了气,引起剧烈的咳嗽。
静眉拍著他的背,见咳声愈来愈剧、掏心掏肺的,她不禁紧声问道:「爹,您怎麽了?哪里不舒服?请大夫过来瞧瞧可好?」
好半晌,咳声终於止下,华老爷缓缓睁开双目,眉眼略显疲惫,淡笑道:「静儿,别担心,爹是一条铁汉呢。」
静眉向来敏锐善感,若华老爷不主动说这话,她或许还会相信真的没什麽事,但现下却觉欲盖弥彰。
她望住爹亲,心底一片难过,想他劳碌这麽多年、辛苦这麽多年,身边的帮手这麽少,却要顶住如此庞大的家业,爹正值壮年,竟已两鬓星白。
「爹,静儿想学东西呢!」她有无这般的本事?能做到如何的境地?能帮上什麽忙呢?不知道,唯有一试。
闻言,华老爷摇头苦笑。「聪明的招式耍第二次就嫌老了。」
「爹,静儿真的有心要学。」她扯著爹亲的衣袖,柔声道:「莫非爹爹准了笑眉儿学武,却不让我学?这不公平。」
「你、你你也要学武!?」华老爷垮下脸,抖声哄道:「静儿乖、静儿听话,咱们不学武好不好?」
「爹,您讲到哪儿去了?我何时说要学武啦?」
「那……你想学啥?」不学武?呵呵呵,那好!一切好商量。
「学种棉、采棉、制棉,学纺织、染布和裁剪,学华家的一切,学爹爹和煜哥的本事。」她会认真去学,多她一个,爹爹肩上的担子会轻了些吧。
华老爷嘴微张,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小姑娘,慢慢地、缓缓地,一抹笑弧浮现。
「是呀,静儿该学学了,这些事,你迟早要懂的。」
但该怎麽教?由谁教?这问题立即闪过脑海,他微微沉吟,捉不到头绪,只怕自己忙著正事,没时间也没心力教好她,若让静儿像煜儿一样跟在身边学习,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又似乎不妥。
此时,有人轻叩门板,跨进书房,那人直笔走来,手中抱持一叠文件。
「老爷,这是您吩咐的商行书类,我已仔细瞧过,每条往来皆无错处,请过目。」骆斌沉静道,将手中之物安放在华老爷面前。
又是那对眼!
骆斌压下心头烦躁,虽未与她视线接触,却知那个女孩正细细地、定定地瞧向这儿,仿佛要将他参透。
她不怕他?没跟她的爹爹娘亲告状吗?
自上回月夜中、榕树底下,一场几要引爆的冲动,他有意无意地回避她,那种感受说穿了是既矛盾又震惊,想起她瞧见的母子鬼魂,想起她摺出的朵朵白莲,和默诵经文时,白净小脸上虔诚的莹光。
该恨她?还是感激?
骆斌,你心软?
猛地,他甩开多馀的慈悲,冷淡地看向令自己困扰多时的眸子,那两道目光安静柔和,微微闪过其他情绪,太迅捷微弱,他无法明辨。
小小年纪,她到底想些什麽?
「大小姐也在这儿。」含蓄地,他牵动薄唇。
「嗯,我陪爹爹说话。」静眉礼尚往来地回话,一双眼眨得清清亮亮,她发觉一件值得玩味的事,面对这位少年总管,只要自己表情愈无辜、愈镇静,就会感受到对方眼光跟著沉凝下来,深不可测,好似她该在他的森冷面孔下惊慌失措、痛哭流悌,才教他称心快活。
这样的发现有趣也可疑,她不会忘记那晚他乍现而出、可怕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真觉得自己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但他的怒火来似骤雨、去如闪电,在瞬间收敛怒涛、按捺情绪,是什麽原因?
这个新任的少年总管,对她来说,浑身是谜。
而猜谜游戏,正是她的强项。她对著他,静柔又笑。
骆斌唇角微抿、峻目一眯,装作没瞧见地掉开头,将注意力专倾在公事上。
「这些文书老爷可以慢慢细看,重点处我已用朱笔注解。骆斌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拱拱手正欲旋身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且慢!」厉声一喊震天下,华老爷忽地跳将起来,隔著桌子,扑身由後头紧抱住骆斌腰身,他动作太大、太突然,砰砰碰碰、哐哐啷啷,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倒得乱七八糟。
「爹!?」饶是静眉是严守家训的大家闺秀,眼见爹亲来这麽一招,也难掩饰小脸上的错愕。
而被扯住的少年倒无多大反应,喉头动了动,心中那份与人过分接触的排斥感让他悄悄压下了。
「老爷尚有事交代?」骆斌声音持平。
「有、有!」华老爷怎麽也不放开这位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少年大总管。
「爹,您这是干什麽?」静眉叹了声,连忙将笔架托起、将打翻的砚台摆好,抽开几份文件,免得教黑墨弄污了。
华老爷迳自笑著,呵呵地道:「静儿,你想学东西,爹原本还愁没人教你,呵呵呵,不过现下难题已经解决了,原来老师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哩!我抱住的这位,你觉得好不好呀?」
不祥的预感涌进胸怀,骆斌仍面无表情,努力自持著。
侧过面容,他下意识瞥向一旁微愣的小姑娘,然後见到她表情的转变,褪去怔然模样,一抹慧心的笑笼罩小小脸蛋,听到她语带娇嫩地道:「爹的主意真好。」
她迎视他,对骆斌而言,那样的眸光太澄太彻,意味却太幽太深。
第三章
春风和暖,夹有花香。
踏上九曲桥,那女孩家的身影停伫下来,微微倾身,可能是锦鲤优游所致,也或许是春风顽皮,底下绿水泛起碧波,一层层扩散,将倒映的蓝天树影和她的小脸都折皱了。
她悄悄笑著,举步再走,下了桥,往平时读书习字的厢房而去。
这书房平日都是门户大敞,正面对住桥与碧湖,光线充足地洒在每处,幽静清雅,正是读书学习的好所在。
以为自己来早了,没想踏进时,一个颀长身影已然立在书柜边。
他背对著门口,头微垂,静静翻读著什麽,听见脚步声,他合起书册从容放回柜子里,再从容地转过身躯,面色淡然,目中却精光熠熠。
对他冷淡态度,静眉早有心理准备,她乖乖地笑,将一束小花放在他两前桌上。「我走来这儿时,在园子里摘下的,送给老师。」
花开得小巧洁白,可人意儿,骆斌瞄了眼,竟突生冲动,想一把将花束掷向墙角。
「大小姐还是喊我骆总管,称呼老师不敢当。」他的声音清冷。
那日,在华老爷死缠烂打、半是命令半是请求之下,他咬牙应承,每日拨出半个时辰,教授静眉一些棉和纺织的入门知识,若不是为了内心最深沉的目标,他大可言语得罪,或相应不理,何需跟一个小姑娘罗嗦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