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二姨问她是怎么知道外公卧室的天花板上有个密室,她据实告知。
那个大行李箱及铁盒子里的东西,阿姨已经看过了,发现是陈沁香的东西后,心情便一直很低落,眉宇也紧皱舒展不开。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姨知不知道「外婆」的事,阿姨也摇头表示不清楚,因为亲族中没有人肯谈这件事。听到这样的回答,令她忍不住又追问阿姨为何会有陈沁香的通讯方法。
在沉默半天后,阿姨才开口告诉她,那是她在念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在放学途中,被一个时髦美丽的女子拦住,问她愿不愿意陪着去找路,因为她迷路了。阿姨答应了,在路上那女人问了她许多的事,包括她姊姊的事,她觉得奇怪,想跑开,但那女人却抱住她,说自己是她妈妈,然后塞了一张写有联络地址的纸和一些钱给她后,便离开了……
听完阿姨所说的话后,她继续问道﹕「阿姨,那后来你有没有跟外婆联络?」
「我……曾偷偷写信给她,可是一直都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在写了几封后就没再写了。」说到这,阿姨重重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信全被你外公给收起来了。」信就放在铁盒子里,这么多年后,才知母亲没有忘了自己与姊姊,令她心情极为复杂。
「那个地址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都过了那么久……我也曾给过你妈妈,你妈妈去找过,听说已经搬走了。」
郁兰垂下眼。「那──您恨她吗?」
「说这个有什么用?生恩也是很重的。好啦!不提这些陈年往事,你陪你阿公一下,我先回家里处理事情。」
「好。」
就这样,她结束了与阿姨的谈话。
她将在铁盒中牛皮纸袋里的照片碎片一一拼了起来,以白纸为底,拼好了就用口红胶黏贴,一边这样做着,一边陪着刘邦兴。
关于他与陈沁香婚后的事,她并不十分清楚,因为泽夫参与了中美合作秘密飞行训练,所以她便跟着他一起去了美国。直到民国四十七年爆发八二三炮战,他们才回台湾。泽夫再度投入侦照工作,在这场战争中,第五大队终于洗刷了「无名」大队的耻辱,创下辉煌的空战纪录,当时的蒋中正总统还颁授他们荣誉虎旗一面,彻底摘下了「耻」字臂章。
而当她去探望陈沁香时,她已大腹便便,由于泽夫消除了他们对她的所有记忆,所以沁香已经不认得她了,两人也没有什么机会交谈。
战争结束后,泽夫再度被派到美国,她也跟着去,数年后当她回来,却发现沁香已经离开刘家了。
从邻居口中得知沁香离开的原因后,若非泽夫拦住她,她差点冲去宰掉刘邦兴,根本顾不了他是不是她的外公,反正她妈和阿姨都已被生出来了。
沁香在生第二个女儿时,因难产而无法再生育,刘家为了子嗣传宗,竟要刘邦兴再迎娶一个,沁香不答应,双方爆发激烈冲突,刘家将沁香赶出门,不准她再踏进刘家大门,更不许她亲近她的女儿,从此以后,沁香便音讯全无。
郁兰不懂,当初外公不是说要给外婆幸福吗?怎会演变至此?这算什么?
她现在拼好的是刘邦兴一家四口的照片,照片里沁香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孩,怀中也抱了一个,而刘邦兴则站在她身边,四人都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
她轻抚照片中脸颊瘦削的沁香,看得出这不是一张幸福的全家福照片。然后,她看向依旧闭着眼睛的刘邦兴。
「外公,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沁香呢?不管她生不生得出儿子,你都应该好好珍惜她,因为你是那么爱她的,不是吗?」她忍不住开口质问道。
可躺在病床上的人却毫无反应,令她感到挫折。
罢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回到这个时空的她,对于上一辈的事,完全无能为力。她轻轻叹息,低头继续将那些照片拼贴还原。
「你心中有我吗?」
咦?她猛地抬起头,和刘邦兴睁开的眼睛直直相对,那是很清醒的眼神,而非早先的混沌。
「你每一天都会写一首诗给那个男人,却从来没写过只字词组给我。」
「阿公……」她吞口口水,显然他再度将她错认为是陈沁香了。
「你脑子里只有那个男人,从没把我跟孩子放在心上,你怎么可以那样无情无义、无血无肉呢?」刘邦兴愈说愈大声,情绪也变激动了。
「阿公,您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我是郁兰啦!」她站起身,眼睛瞄向床头,确定紧急铃的位置,就怕万一。
「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怎么可以如此轻贱我,不把我当一回事?我只差没把自己的心和肝挖出来给你吃,可你却念念不忘那个死人!」说完后,刘邦兴重重咳了起来。
她忙奔过去。「阿公!」立刻按紧急钮,要医护人员快点赶来。
突然她的手臂被人紧紧抓住,她低下头。「阿公?」
刘邦兴直直看着她的眼。「你那么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就当是我前辈子欠你的!」说完后,眼珠子便上翻露白,也松开了手。
「阿公!」
一会儿,护士和医生都跑过来,并将她赶出病房,关上门进行急救。
她又闯祸了吗?她双手环抱自己,倚靠着医院冷硬的墙壁。
事情不能只从单一面向看!陈沁香离开刘家,绝对不只是因为生不出儿子!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不在我的身边,所以我才又犯了老毛病……」她望向窗外的蓝天,喃喃地说道。
二十分钟后,医生和护士出来,告知她没事,但叮嘱她别再让老人家激动了。
她站在门口看着,不敢再走进去,目光复杂地凝着那身影,「生不出儿子」有没有可能是外公为了放沁香离开所找的理由,让自己背上所有的责任?
她很想再找机会问个究竟,可外公清醒后,恢复了原先的痴呆,再也无机会了……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受过往记忆所苦。
一星期后,二姨他们接外公回家,在那一天,她父母也从欧洲玩回来,并打电话给她,说她已顺利考上A大国贸系。
就在众人的祝贺中,她踏上返家的路程,离开前,她抱着牛皮纸袋和那一把特别的锁回到那间密室。坐在那边发呆良久,她不晓得自己期待什么,但……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台北后,她竟有隔世之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呀!回家看到爸妈,想也不想地就冲过去抱住他们,狠狠哭了一回。
真的……好久、好久不见了呀!
坐到计算机前,竟有些陌生了,可她凭着直觉,再度寻到了那个名叫「梦村」的女诗人的网页,网络上的资料有限,她便到图书馆搜寻,在台湾近代女诗人中觅到其芳踪。
在见到黑白相片上那熟悉的面容时,眼眶立刻红了起来,真的是她呀,她后来竟成了个诗人……
一九三七~一九七六
瞪着那年分,她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根据资料,陈沁香在民国六十五年就因病去世,得年四十岁。
居然那么年轻就……也难怪母亲循着地址也找不到人,因为迟了六年,而时间是不等人的。
翻开她的诗作,多半以情诗为主,她翻到了几首「思女」──
当松开了她们的小手,离她们远去时,
我便犯了原罪,得不断地受到思念鞭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