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胡知恩微顿,疑惑地看向许天龙。
“那些被他并吞的商家店东当然对他多有怨言,甚至认为他趁火打劫,但底下的伙计却是对他十分感佩。”
他续道:“我暗中查访过那些伙计,他们都说先前的店东及老板经常寻机克扣他们的薪饷,可自从马镇方接手后,却对他们相当宽待大方,家中若有子女因家贫而无法求学,他还贴补束修。”
听着,胡知恩若有所思地道:“可此人来历成谜,总觉得有几分可疑……”
“还有件事……”许天龙忽而想起一事,一脸疑惑地开口,“我在石狮塘打听到一两个月前,有艘葡籍商船在铜山外海遭到私掠船攻击,当时有艘设籍刺桐的中型商船经过,出手为葡籍商船解围,还弄沉了两艘私掠船……”
这事引起胡知恩的兴趣,“接着说。”
“随后我便去调了那之前一个月的放关及出入埠的名单,发现万海的浦安号在那之前曾出关前往马交,之后便是沿着铜山外海返航。”
许天龙接着又说:“我查问石狮塘的几个工团,有人说浦安号返航时带了一些七岁到十四岁上下的孩子回来……”
闻言,胡知恩神情一凝。
“我大胆猜测,当日在铜山外海击退私掠船的便是浦安号,那些孩子可能是他从私掠船上救下来的。”许天龙道。
“若然,此事为何不曾传扬开来?”胡知恩疑惑不解,“人命关天的事,正可显马镇方之名,为何他……”
“这个……属下也不可得知。”许天龙撇了撇嘴,“不过这也只是属下的猜测。”
“你说他去了马交?可知道做什么?见了何人?”
“这个属下还未查获。”
“嗯。”胡知恩沉吟片刻,“接着查,这八月会上……我得会他一会。”
江海楼,刺桐会馆八月会。
刺桐会馆在江海楼席开五十桌,一张席面计四十两,用的全是江海楼最好的食材及水酒。两千两的席面,马镇方的万海号便包了一半,出手阔绰大方。
宴上,所有刺桐城上得了台面的商贾及官员都到场了,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总兵胡知恩。
胡知恩贫寒出身,行事淡定,荣辱不惊。他为官清廉公明,在任上深受百姓爱戴。
他的恩师为当今朝堂上说得上话的户部大臣,以他贤明持重、文武兼通向圣上保荐。
圣上遂下旨,将他派往刺桐以导正先前官员贪贿,并与商贾勾串、夺民之利的不良风气。
席上,胡知恩身边坐着的便是高滨松,高滨松深耕刺桐十来年,这些大老爷们个个与他相熟,便由着高滨松一个个为胡知恩介绍着。
胡知恩是新人,大家仍未摸熟他,自然是行礼如仪,谨言慎行。
一旁看着高滨松与同席的几位大老爷们欢声笑语,谈话的内容包罗万象,就连对方家里的母狗生了八条狗崽子,高滨松都知道,由此可见,高滨松人面多广。
杜宸倒台了,但显然高滨松在刺桐的影响力还是有的,他的亲妹妹嫁给龙溪的谢家,几年前,谢家举家迁往刺桐后便在他的帮忙下开设永新造船,因他之故,还顺利承揽官船的制造。
谢家有这个大舅爷帮衬着,在造船事业上顺风顺水,还跟经营刺桐大商号庆隆记的赵家结了亲。不过就在几个月前,马镇方横刀夺爱,抢了赵家的女儿……
不知为何,胡知恩总觉得这里面有张看不见的网。
“胡大人,”永新造船的谢老爷及其长子谢明礼来到旁边,恭谨地向胡知恩敬酒,“草民与犬子敬大人一杯,预祝大人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本官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了。”胡知恩举起杯盏回敬。
“胡大人,”谢明礼涎着笑意,一脸示好,“刺桐官府旷了半年有余,百废待举,前任总兵任内汰换了多艘官船,本要补足,却因为那件事而作罢,可官船遇缺,危及的是我朝海域安危,如今大人走马上任,可否优先处理此事?”
胡知恩未说话,一旁的高滨松便道:“明礼,今天是把酒言欢的日子,为何拿此事坏了大人的兴头?”
“甥儿只是忧心我方船只在海上的安危……”
“是呀,大人。”谢老爷紧接着说道:“先前承揽官船制作的便是敝号,大人只要一声令下,人手跟材料都能立刻到位,估计年后就能交船。”
胡知恩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搁下杯盏,“如今库银不足,本官会向上呈报,盼上头能尽速拨银。”
这谢家父子可真是沉不住气,第一次见面就急着跟他提此事。
谢家能在杜宸任内承揽此官案,还不是因为有个大舅爷在背后施力。
“大人,”一旁的高滨松拱手一揖,歉然地说:“小人的妹婿及外甥也是因为忧心海疆遭到侵扰,这才急着与大人商讨此事,若有冒犯,小人愿代受过。”
“高把总言重。”胡知恩释怀一笑,“这本是当务之急,本官自当处理。”
高滨松恭谨地继续道:“大人英明,实是刺桐之福。”说着,他跟谢家父子使了眼色,要他们回座。
谢家父子回座,还没沾到椅子,外面便传来些微的骚动。
“好像是万海号的马爷来了……”有人说道。
霎时,胡知恩及高滨松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引颈朝外面望去。
酒席都吃了一半,也认了大半席面的人……他,终于出现了。
“草民来迟,自罚三杯。”
一入席,马镇方落落大方地取起桌上的杯盏向胡知恩敬酒,一饮便是三杯。
胡知恩看着眼前那有着高大强健的身形,英气勃发,浑身上下散发出强者气质的马镇方,不自觉地暗自倒抽了一口气。
这人一点都不像商贾,反倒像极了布军作战的大将。
若说此人能在海上击退凶狠残暴的海盗与私掠船,他可一点都不怀疑。
此刻,坐在旁边的高滨松也正打量着马镇方。
他从未见过马镇方,可对马镇方却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感觉。
这个在他离开刺桐时叱吒风云,还抢走他甥儿准媳妇的男人,终于在他面前现身了。
如此人物,可真不是他那个甥儿能比拟。但,这号人物为何非要赵家女儿不可?
说来,那赵家女儿本来是与马斌之子马安海订亲的,后来……
突然,他的背脊像是触电般的麻了一下,教他不觉一震。
他看着马镇方思索着——他也姓马,难道……不,怎么可能?
那晚烧了马家的宅子,将近二十口人全葬身火海,唯独马安海逃出,可当晚马安海便让他送上那艘再无归期的黑船……
不可能的!这人高大健硕,五官英伟粗犷,不可能是那个长相斯文、身形清瘦的孩子,那孩子早该死在海上。
“久闻马老板大名,今日得见,果真非凡。”胡知恩说的客套话其实也是事实。
“草民何德何能,受大人如此盛赞。”马镇方说完,转而看着高滨松,“这位是几位大老爷们经常提起的把总高大人吧?”
突然被点了名,高滨松心头不觉一颤。他也是见多识广、历经风浪的人,却在马镇方这后生晚辈面前莫名地……缩了。
“草民马镇方,还请大人往后多多关照。”他取起一旁文成刚帮他注满的杯盏,“先干为敬。”说着,他仰头便饮下白酒。
胡知恩跟高滨松不只难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也无法不注意到他的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