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谢馥宇一向要强,最厌恶“输”的感觉。
三年前去访紫光山,当年那一场“蹴鞠友谊赛”没能比出一个胜负直令他耿耿于懐。
今年国子监可是占了地主队的优势,现场不仅来了这么多亲朋好友,更开放给百姓们进场助威,对上环秀书院的这一役无论如何非赢不可!
即便身子感觉不对劲,那股入夜才会发作的热气仿佛爬满皮肤,他还是要在场上遇开大步尽力奔跑。
他跑得更快,球在脚下盘动,阵阵呐喊声就像扑面而来的风。
没有办法思考,一切皆凭本能,在全力奔跑之际蓦然一记拐子流星,球被踢进架高的风流眼,顿时叫好声四起,比赛结束的锣声亦随之大响。
“赢了!赢了赢了!哇啊啊……”
“那计时大沙漏流到一半时,两边比分还在纠结,没想到后半场真威啊!”
“小香儿,你这‘头球’位置踢得好啊,好到都疯了似,害哥哥我险些追不上,也就长安还能如影随形跟着。”
被蹴鞠队的众位儿郎包围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庞汗水淋漓且青春飞扬,谢馥宇很想说些什么,却觉眼前泛花,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一双健臂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此刻扶住了他。
“长安……”无须看清,双目也看不清,他直接靠向对方。“小爷我……不太舒服……”
“哇啊!谢馥宇你生病还上场?你这是不要命——”赵团英的大嘴巴立时被傅书钦一掌捣得紧紧,十几张年轻表情一下子从欣喜兴奋变成担忧。
傅书钦低声道:“别出乱子!勿忘咱们还在场边上,还受着众人注目,香香既然领着大伙儿赢下这场赛事,咱们国子监诸生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就得风光到底。”
傅靖战道:“一会儿还得回场上向师长、观赛众人以及环秀书院的选手们致意,托付给各位了,我带香香先行离开。”
于是在整个蹴鞠队的掩护下,傅靖战顺利地将人送进自家大马车内,并把谢家小爷今日的坐骑一并牵走。
“送我回镇国公府,喝药……奶娘会给我煎药的,南宫御医开的药,喝了就能退烧……”谢馥宇并未昏厥,他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知道自己被扶着躺平,身下是上备兰草软垫,散出的清香气味似能让他热烫的气息降温几分。
他的腰带被解开,衣襟大敞开来,有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绞过冷水的棉布替他擦拭胸膛,瞬间的清凉令他不禁呻吟,本能掀开长睫——
“长安……”稍能定睛去看,映入眼底的是傅靖战五官紧绷的神态,似作怒似担忧,向来漂亮的唇形抿成一直线。
傅靖战没理会他的轻唤,双手兀自忙碌着,重新绞湿巾子擦净他的脸和颈项,跟着还托高他的脑袋清理后背上的汗渍,尽可能将他弄得清爽些。
“你自个儿浑身还都臭汗淋漓,光忙着小爷我做什么?”谢馥宇最受不住眼前这人摆冷脸给他看,下意识欲逗他说话。
见傅靖战目光横扫过来,冷冰冰的眼神害他心头打了个哆嗦……明明发着高热还会冷到陡颤,谢馥宇暗暗苦笑。
“唔,是我错了,长安即便满身大汗,那……那闻起来也是香的,比金玉满堂楼的锦玉姑娘还香……”怎么又遭一记冷眼?
欸,当真怎么说怎么错,饶了他吧,他正在不舒服,他好可怜的。
可谢馥宇一闭嘴,连双目亦合起,只顾着微蹙眉峰细细喘息,那虚弱模样又让接连赏他眼刀的傅靖战胸中泛疼。
他轻拍了拍那冒虚红的脸,这会儿终于肯开口理人,他徐声问道:“国公爷既然请来南宫博这位大国手诊过,那定然有结论,所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已病了好些日?”一顿,“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踢完球,你状况有些古怪,莫非那时已然发病?”
谢馥宇烧得昏昏沉沉,嘴角却愉悦翘起,甚是欣慰般胡乱呢喃,“傅长安,你果然是小爷真金不换的好兄弟,我这样百般隐忍又深藏不显的都给你瞧出来,不枉我这般疼你……诶诶,小爷这二十来天每晚都得爬起来喝药,可苦死我啦……”眼睛没张,倒是怕苦般咧嘴又吐舌头,一脸悲惨。
第二章 头一回发作(2)
二十来天?每晚喝药?
傅靖战听着脸色微变,拍拍他的颊面又问:“究竟生了什么病?病因为何?如何才能对症下药?香香,说清楚。”
“不知道啊……”谢馥宇勉强扭头加挥手,欲把颊面上那只扰人的手挥掉,边不耐烦地低嚷,“入夜就发烧,喝了汤药就会好转,今儿个……白日突然发作,还是头一遭,我也不知道怎地回事……傅长安你别问,也、也别再打小爷的脸……你不能因为我只疼你一个,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儿的,过分了呀……好累,好想睡会儿……”
傅靖战当真都不知该拿眼前这个躺得四仰八叉的人怎么办才好!
想再朝那苍白浮虚红的颊面多摄几下,让对方醒着再多透露些病情,一时间却下不了手了。他咬牙暗吐一口气,原本用来扬脸的大掌改而轻覆在谢小爷烧红的脸颊上。
到底是能文又擅武的国子监头等排名,傅靖战肯稳下心动起脑筋,那思绪绝对比蜘蛛精织出的千年网路都要紧密且通透——
关于香香这突发的病,太医院的大国手御医已过府诊治,御医也开出有效退烧的方子。
可都病了这么多日,却未传出镇国公府替自家嫡长孙相请大国手御医过府看诊的耳语和传闻……可见镇国公府谢家对此事有多么重视,定是前后打点得极为细腻,不容丝毫泄露。
但,为什么?
是他谢馥宇怪病缠身连御医都诊治不了?
抑或是镇国公府太重脸面,以武发迹之家不能容忍儿孙体弱?
捻眉想过又想,镇国公府此招是想低调行事、隐晦蔽之了。
即便此时从谢馥宇口中套不出话来,等会儿将人送回镇国公府,他这位身为“对门邻居”的安王世子爷还是能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到时候再找机会问个水落石出。
所以,稍安勿躁。
垂目注视着那张半昏半睡的玉颜,傅靖战低幽叹出一口气。
他长指顺着那优美轮廓滑动,抚过对方的下巴、颈子,停在那漂亮的锁骨流连不去……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行径,他背脊陡然一凛,被火烫着般迅速撤手。
……究竟想做什么?
以手扶额,咬咬内唇,对自身已然无言。
很多时候他真弄不清自个儿的意图,仿佛清晰又混乱,但,他很明白方才心间那把怒气除了气他谢小爷对蹴鞠赛非赢不可的执着,都病成这般仍坚持赛完全场,有一部分的怒气实则是针对自己。
他早该留意到香香情况有异,毕竟,他的目光总追随着他,无法克制,身不由己地一直望着。如同一朵向阳之花,不论是开在锦绣膏粱地抑或是穷乡僻壤的荒野里,终究要受天上那一轮日阳吸引,向往灿烂。
谢家小爷谢香香,便是他向往的那一抹灿烂。
“我这样百般隐忍又深藏不显的都给你瞧出来,不枉我这般疼你……”
“你不能因为我只疼你一个,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儿的,过分了呀……”
他俩是真金不换的好哥儿们、好兄弟,如此,足矣。
话说这安王府的马车虽说宽阔,如今被某人摊开修长四肢躺平后占去大部分的空间,逼得同样手长脚长的安王世子仅能屈膝守在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