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是在以往突发这样的事,他老早就几记大耳刮子抽过去,敢隐瞒他这个师父与宫女私相授受,根本无须听什么解释,先来让他饱揍一顿再说。
但他的心态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此际只觉自己像也在某条阴沟里翻船了,一时间竟没办法义正词严地教训徒弟。
一甩袖,他调头就走,待跨出院落顿觉有异。
他这座宫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该如此时这般人静默。
瓦顶、角落不见半个廷卫,连负责守门的少侍亦无影踪,院内几盏照明用的石灯笼倒都点上,几簇火苗儿随夜风影动摇曳,那火光瞧着竟显出幽凉气味,暖火烧出冷意,有诡。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来传召的吗?」路望舒问得从容徐慢,身妪定住不动,直觉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边的大太监,与他私下亦颇有交往。
如此不寻常的夜中时分传他进承元殿面圣,按理得由心腹太监亲自来传才是,为何不见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来,那为何连个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也没能瞧见?
此时凝神细思,承元殿上召见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见他,通常只会在大殿后的乾元宫,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内院寝居,如此才适合他内侍太监这等身分的人物进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么,这份召见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谁发出?
他缓缓侧首,目光朝斜后方的袁一兴瞥去,后者一张脸白惨惨,两只眼睛瞪得圆大,惊恐之色浮现,水气亦随之涌出。
「师父——」微躬的身躯骤然跪下,他跪爬过来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须臾间已哭得几乎泣不成声。「师父,兴儿对不住您,呜呜呜……咱瞒了您好多事,对不住、对不住,咱不是人……」
「把泪给本督止了,好好说话!」路望舒厉声斥喝,背脊暗暗窜起的寒凉漫向四肢百骸。「皇上当真在承元殿吗?还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后她……」袁一兴猛地摇头,用力揪扯着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师父别管了,您快走,趁还来得及啊!咱们这儿离外围宫墙甚近,您快些走,赶紧离开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个儿是泥菩萨过江,他也保不了您!」
*
宫变。
甄氏一族的外戚势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为对方如今的能耐顶多暗中搞搞刺杀的活儿,明面上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来,结果是他小觑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等事。
这一夜,甄太后的党羽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入承元殿,实则行逼宫之实,为首的正是甄太后的长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侧必除之恶。
他未料到的是,当年他亲自向弘定帝举荐的皇家侍卫大统领萧毅,不知何时竟爬上凤榻,成了甄太后的入幕之宾……
许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但他没能察觉,很大的原因归咎于他对徒弟袁一兴的绝对信任,还有他对自身眼光的过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性情亦属良善,却也容易受他人操纵,当然,他也绝没料到那孩子最后会败在男女情爱上——
「咱和明萝的事被太后知晓了,太后震怒,说要将她杖责至死,但太后娘娘又说,除非……除非我肯配合着帮点小忙,就可保明萝姊姊安然无虞。」
配合着……帮点小忙?
利用他的绝对信任,对他这个师父隐匿宫中实情,对太后与禁军大统领的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放任外戚势力直闯禁宫,将他逼至绝境,这都仅是「帮点小忙」而已?
明明不该笑,他却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两行泪来。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互相喜欢?那个名叫明萝的宫婢能拿出几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后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儿只因某个女子不嫌弃他是「无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赔上所有,什么皆是策划好的,一切都是虚心假意,傻孩子啊,还不满一十七岁,懂什么情啊爱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吗?
脑中那一记反杀般的自问,问得他一身大汗淋漓,胸中的跳动瞬间炽热,酥麻如遭蚁噬之感沿着脊骨窜上,一路冲上脑门儿,震得他即便临死都忘却惧意。
他家傻徒儿在帮最后一个「小忙」时悔了,但实在太迟,他没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卫军包围过来,在萧毅的带领下,宫中侍卫里三圈、外三圈将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肮脏阉宦,杀你都要脏了我的刀!」
「不过就是一只没卵蛋的臭阉狗,还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义之师当为国为民、起义诛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结局是袁一兴惨死在他眼前,因为为时已晚又愚蠢无比地替他挡刀挡箭,那瞬间,他模糊地觉得笑出眼眶的泪水,那里头都像裹着血。
蓦然间就有些懂了——
如他这样,三十好几,在突如其来的情爱面前依旧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有何立场和资格去要求一个十七岁不到、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情爱面前能沉着又冷静?
罢了、罢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儿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来吧,他的命终结于此,那便如此。
较觉得过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对他这个众人口中所谓的「肮脏阉宦」、「没卵蛋的臭阉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见,少年帝王确实能有一番作为的,无奈外戚与世家大族的包袱太过沉重,要改革旧法、推行新政,处处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没了他这种既无氏族之累、更无后顾之忧的人当枪使,就算能在这一场宫变中存活下来,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终也难免要变成外戚手中的一颗棋子,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乱刀挥来,刀光闪得他两眼难张。
许是最致命的一刀挥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断颈之感并未引发多大的痛苦,即使后头又身中多刀,他脑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他被斩杀在院落内,距离宫外是那样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们往后日子无他照看,可否能过得安好?
他也已无法再见到她。
姜守岁……果真应了她那一句,他与她后会无期……
思绪灭去,最后的一丝意识如星辰殖落,无止境的黑暗笼罩而下,余下的气息从胸中尽数泄出,心脉静止。
他的命,断得俐落,死得彻底。
*
莫名有一道声音敲击着耳鼓,似远似近响起,是谁在说话?
突然间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贯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颤——
「喂!醒醒啊!你这小子该不会吓昏过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后头还有好几个孩子等着阉割,没空跟你闲耗,你、你再不醒来,这单子生意咱不接了,订金入咱袋里,之前你关禁闭挨饿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谁!」
路望舒蓦然张开双眼,惊觉一层厚厚黑布覆住双目。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说的话、那依稀听过的声音,加上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夹杂着难闻的尿骚味,肮脏到几令他作呕的感觉毫无预警涌上。
他脊柱发寒、头皮发麻,整个人由里到外、从上到下抖若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