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边,大志继续道:「姜姊,你要是有烦心事,那、那就吃顿饱餐,把肚皮撑得鼓鼓,自然心不烦了。如果还烦,就倒头睡上一顿饱觉,如果依旧烦,那、那就再睡一顿啊,要不然,就去找那个让你很烦的人,大声冲着对方说话,说完了就会舒服的。」略顿,语气变迟疑,「……姊,你烦的不是咱吧?」
姜守岁拍拍少年肩头,咧嘴笑开。「大志好得很,有力气又会驾车,还懂得开解人,谁会烦你?」跟着挺直秀背,深深吐纳,一脸振作。「你说得对,今晚我就吃饱一顿、大睡一觉,等明儿个天一亮,冲去找那个让我好烦的人,大声对他说话。」
少年也跟着咧嘴笑,因脸肤偏黝黑,显得两排牙格外亮白。
内心已有想法,姜守岁顿觉胸中一轻,就等明日见到督公大人……他那晚说了,若想见他,只消去锦衣卫宫外处说一声,他自会知道。
想着要找他、见他,要被他那群属下知晓了去,她不禁脸热,跟着记起以往没脸没皮追求着他,都不知那股子打死不退的蛮勇从哪儿生出来。
按时辰,再走片刻就能远远看见帝都。
大志轻挥着小皮鞭,愉快哼起小调,她才晃头晃脑跟着一块哼曲儿,忽听前方传来杂沓飞快的马蹄声,眨眼间出现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这条土道不甚宽敞,姜守岁原要交代大志先稳住自家驴车,让对方的快马先通过了再说,然下一瞬就知情况不对,那些人动手了——目标是她。
「大志,趴下!」她按下少年的脑袋瓜,躲开横劈过来的大刀,随即她后领被抓住,天旋地转间已被扯到黑衣蒙面人的马背上。
「大志,跑!快跑啊!」她扯嗓子大叫。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身这一点儿浅薄功夫用来对付地痞流氓也许还行,此刻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她怕那憨直少年一条筋通到底,见她被劫会拼命来追,她就怕他拼命。
庆幸大志还厘得清情势,跳下车就往土道旁的密林里钻。
「怕后有追兵,别管了!」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原本要策马入林追杀大志的黑衣骑士立时调转马头。
「等等!等等啊——众位大哥该不会逮错人吧?小女子从来不与人结怨,要不各位进帝都城打听打听,绝不会有人说我一句不好,小女子家里是经营酒坊生意,酿酒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喝过咱们家酿的酒,必定一试成主顾。眼下这般必然有所误会,咱们有话好说,若不嫌弃,且让小女子请各位大哥进城里喝酒吧!如何?如何——」身子被横放在马背上,马匹撒蹄跑动,姜守岁一张嘴没停。
动手劫人的黑衣客突然哼哼冷笑。「未料狠戾阴险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货色,竟是个一开口就说不停的话磨,着实滑稽……」
姜守岁选在此刻动手反击。
武艺再如何不济,她到底是清泉谷长大的姑娘。
清泉谷女谷主向来宝爱女儿家,谷中长大的女子要出谷闯荡,老早被调教成老手,自保的武力若然不足,也晓得要备足用来自保的物件儿。
她趁对方分神,挺腰一记反手抓掉黑衣客脸上的蒙面巾,一把迷药随即撒出,撒得那人满脸尽是细粉,吸入后瞬间呛咳!
情况骤变,黑衣客本能收紧僵绳,马蹄声暂缓,姜守岁就抢这时机挣脱下马,一落地便撒腿往密林里跑,选的是跟大志逃跑时不同的方向。
背后响起连声诅咒,她无暇分辨那批黑衣客接下来的动静,只管奋力往林子深处躲藏。
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往东依然能走回帝都,往西则能返回烧窑厂,以她的体力和脚程绝对不成问题,而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得躲好。
她适才听得明白,有追兵即要赶来,只要她藏得够好,她敢赌这小批黑衣客绝不敢久留。
「啊!」突然右后肩一记刺痛,应是中了飞镍或飞刀之类的暗器,暗器上喂了药,不知是迷药还是毒药,一下子麻痹了四肢和五感,她竟连一步都迈不出去,整个人朝前扑倒,重重摔在枯叶甚厚的林地里。
……可恶!可恶!这群欺负人的王、八、蛋!
陷入昏迷前,姜守岁还不忘腹诽。
*
她猜想自个儿的小命还算安全,要不黑衣蒙面客们不用费事将她劫走。
她对他们来说定然有些用处。
然后被她撒中迷药突袭的那人不是说了吗?说她是「狠戾阴险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货色」,欸,所以跟他们结仇的是督公大人,她这位温良恭俭的一段香姜老板完全是遭池鱼之殃。
她中暗器醒来时,右后肩上的伤口已草草被处理过,就随便用条长巾裹紧,目的只为止血罢了。
她感觉体温升高,处在低烧状态,想勉强提一提劲儿却是欲振乏力。
脑袋瓜是昏沉沉没错,所幸思绪还能掌控。
醒来后,发现劫走她的这一小批黑衣客竟与另一批人马合流,人数约莫二十五、六,令她错愕的是,这其中出现一人——被路望舒亲手送入锦衣卫铁牢的前左相大人,甄栩。
老实说她根本不清楚前左相大人生得是圆是扁,还是甄栩自己跑来跟她自我介绍一番,她才明白过来,这位盛朝甄太后一党的大领袖,被成功劫了法场。
她带着大志出城拜访烧窑厂的那一日,恰是「甄栩通敌案」一批涉案的大小官员上断头台的日子。
当中要被砍掉脑袋的最大官员自然是前左相甄栩,这一场对帝都百姓们来说绝对是盛事的杀头大戏,她是知道的。
从烧窑厂返回帝都途中,她想通心事,决定隔天一早找路望舒摊牌,也是考量到「通敌案」终于审出结果,而弘定帝下的「斩立决」旨意在彻底完成后,那督公大人想来能清心些,也能安稳些来听听她的答覆。
结果她又被老天爷玩弄了一把。
莫名其妙半路遇劫匪……噢,不!不是莫名其妙,督公大人连日送礼示情意,她姜守岁成了帝都百姓们的谈资,她是因为入了督公大人的眼,才被甄栩的人马当成他的软肋。
这也表示,他们身后的追兵定是路望舒带领的锦衣卫。
「老夫藏在帝都的就剩这一点儿人手了,前后足足有百余条性命全断送在锦衣卫刀下,余下的这二十多人除了劫老夫出法场,还得分些人手劫走姜姑娘,委实有些吃力,不过幸得老天看顾,结果还算好。」
……这老匹夫!
姜守岁顶着发昏的脑子暗暗磨牙。
是说骂对方「老匹夫」……这个「老」字似乎用得不太对。
按理甄栩身为太后一党之首,且是盛朝九大世族永州甄氏的大家主,又曾官拜一品,怎么算都该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大爷才是,可眼前这位笑笑与她攀谈的男子面皮白净,气质儒雅,蓄着美胡的脸上仅眼角有淡淡鱼尾纹,看上去不过四十初,这、这保养得未免也太好。
「左相大人原来这样年轻,小女子今日得以一见,当真三生有幸。」好歹也是历练了几世的魂魄,她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今儿个大人能逃出法场,安然无事,小女子怎么也得道一句恭喜,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只是大人对小女子可就不够意思了,我既没招惹您,又没挡过您的通天大道,您一个当官的大老爷何苦为难弱不禁风、胆小怕事的小女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