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栩轻捻着修剪过的胡须,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微微发亮,「前去带你过来的那几位皆是老夫的死士,据他们说,姜姑娘制造出不小混乱,其中一名死士还中了你的招,从坐骑背上直接落地……如此看来,姑娘颇有手段,与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这些形容大不相符。」
姜守岁傻笑两声。「小女子当真弱得很,也怕事得很,您老别期望太高。」甄栩端详她好一会儿,微笑颔首,「莫怪路望舒那样心狠手辣之人,也要对姜姑娘蠢蠢欲动……啊,不对,不是蠢蠢欲动,而是确切地行动。」
「老夫与他明里暗里对峙多年,除皇上外,从不曾见他路大督公主动去亲近谁,在宫中不曾拜师亦未收徒,他谁都不认,所以啊,姜姑娘的出现对老夫而言犹如平地惊雷,如今有你跟随同行,老夫便也安心些许。」
路望舒把追求她的事搞得帝都百姓人尽皆知,那段时候甄栩早就下大狱,却依然知晓她这一号小小人物,可见他甄氏的暗桩埋得甚深,即便把他关押在锦衣卫铁牢,仍无法严防。
姜守岁装模作样叹气。「大人,小女子没想跟随也不想同行,不是嫌弃大人,是小女子到底是酒坊老板兼酿酒师父,就这么把我带走了,咱们家的生意要一落千丈,几十口人都得喝西北风去,您大发慈悲,别为难小女子可好?」
甄栩面上的笑从头到尾没卸下来过,「还请姜姑娘再委屈几日,等危机解除,到了安全之地,老夫必不会让人为难你,至于贵店的损失,将来也一定加倍补偿。」
姜守岁当然知道不可能仅凭自个儿几句装可怜的请求,对方就真会放过她,但这一路上向西又往北,她这虚与委蛇兼示弱的手段使过又使,最大目的是为了套他的话,看能否从言谈中寻得蛛丝马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说不定还能寻得逃脱之机。也是经过几次交谈,她才得知劫法场的过程,是甄栩亲口告诉她的。
几日下来八成觉得她是个挺好的闲聊对象,她不经意般开口问了,他竟愿意相告一二,语气中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恨意和得意。
「呵呵……坐在皇位上的那小子把老夫交给锦衣卫去审,哼,那小子好啊,什么圣心独裁的,判了个斩立决,御判既出,便也不关路望舒与锦衣卫这帮天子亲兵的事,老夫于是被移监至三法司的刑部大牢,一脱离锦衣卫监管,何愁谋事难成?」
姜守岁表面尽管镇定,背脊却一阵阵发凉。
太后一党的势力确实盘根错节,这一次弘定帝与路望舒借由「甄栩通敌案」清扫了一回朝堂内外,仍无法完全拔除。
也不是非要根除不可,只要弘定帝的帝王之术施展得好,能平衡朝野各方势力,让新政得以推行,百姓能真正休养生息,继而增强国力,要恢复曾有的盛世风华指日可待。
而帝王欲施展抱负,却有位极人臣者对新政处处掣肘、甚至通敌欲杀害同朝臣工,这样的高官不管多有能耐,本事有多强,都不容许存在。
姜守岁忆及前几世,甄栩皆是在遭罢官后带兵兴起宫变的那个主谋,因为事关路望舒的生死,所以她记得。
她带着记忆重回这一世,路望舒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见左相甄栩发生前世不曾有的通敌大案,不仅遭罢官、锒铛入狱,还判了斩立决,且都到了上刑场的日子,她以为这一世的走法将大大不同,结果……仍然是一样吗?
死里逃生的甄栩仍会带兵回头,长驱直入帝都,最后打进皇城宫中?
而届时,路望舒仍会命丧在那一场宫变中吗?
第十一章 我想伺候你(1)
姜守岁脚步踉跄,气喘吁吁,但不敢停下。
尽管身子像一袋吸饱水的棉花那样沉重,两只脚彷佛不是自个儿的,还是紧扯着意志,强迫自己往前再往前,离那刀剑相交之声越远越好。
若无错记,今日应是她被劫走的第十日,甄栩一行人挟着她往西北方向走,后来进到这片山区。
她有一回偷听到那些死士交谈,才知此处名为「不知山连峰」,越过主峰不知山,往西可达盛朝西关北路,往北则能连通北境边陲。
原就留意着甄栩的下一步,一听翻过不知山可连通西关与北境,心中登时明白,心下骤然泛寒——他这是想说服西关或北境的带兵将领,借用兵力,一举前进帝都。
她虽不清楚甄栩在边陲一带有多少影响力,但凭他的口才以及常年累绩下来的威望,即便他如今身犯死罪遭朝廷通缉,若他对那些将领们许以丰厚酬庸又或者以加官晋爵的条件诱之,很可能真会让他如愿。
然后她才盘算着该怎么拖延时间,怕翻过不知山主峰后,后头追兵要赶上就更困难,结果甄栩一行人就被突袭。
她没能确定发动突袭的是哪帮人马,毕竟她被单独看管着。
一听到不远处传出动静,负责监视她的那名女死士神情略显仓皇,姜守岁就趁此际撒出她一直藏在木钗内的迷香。
当时撒出过一次,遭劫后,她随身的小玩意儿全被收走,只剩这根毫不起眼的木钗被留下。
但不起眼的仅是外表,木钗内部中空,藏药藏毒最为便利。
此番故技重施,她一举得逞,跳下小马车撒腿就跑,但下山的路被正在激烈交锋的双方堵住,杵在原地不动或就地躲藏皆不是好主意,她没有迟疑太久,选择转身往山上跑。
……很辛苦、很难受,不知自己这具身躯还能撑多久?
她自被劫的那一日中暗器受伤,发烧一直未退,虽是低烧,持续这么多天也够她呛的。
那把暗器上定然淬了毒,而甄栩并未下令手下死士替她将毒解干净,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她一直这么虚弱,掏空她的体力,磨损她的意志……所以连束手绑脚都省了,就赌她哪里也去不了。
哼,她偏偏要逃!
若真是路望舒带着锦衣卫们追上来了,她可不想待在原地被甄栩老贼拿来当作威胁工具,那太过没用。
她、她要当一个坚强又机敏的女性,她可是一段香的大老板,是厉害的酿酒师父,她要自立自强、突破难关……她还要……还要……
砰地一声,她被地上突石绊倒,直接五体投地,痛得她秀致五官都跟着扭曲,眼泪飙出,「可恶,好痛……」
「痛就别跑,都要姜姑娘乖乖待着,怎不听话?真让老夫好找啊!」
听到背后响起的男音,姜守岁再次觉得自个儿又被老天爷给耍了,真有足够力气的话,她定会立定脚跟、指着贼老天来一顿咒骂。
这实在太坑人!
她想着要跑,跑不动了,想着要给追来逮她的甄栩一记重拳,结果她挥动双臂的挣扎却如螳臂挡车一般可笑,更加坑人的是,看起来瘦瘦高高没长多少肌肉的前左相大人竟一把就将她托起。
此刻的她感觉相当不好。
根本像是一个等同人高的布娃娃,毫无行为能力地挂在他臂弯上,等着他任意摆布。
「跟着老夫……就跟着我,哪儿也别去。」甄栩将脸凑近,在她耳畔低语。
姜守岁恨恨想着,好想给对方一记头槌,但垂下颈子后就无力发动攻击,一双鞋尖滑过厚厚枯叶,她被轻易挟带着一路往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