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夏羽柔那双泪眼,倏然浮现在他脑海中,她向来开朗,又有狡黠的一面,他最常看到的是她偷着乐又口是心非的娇俏模样,还是头一回见她那么软弱,如抓浮木的抱紧他不放。
汤绍玄心绪微乱,放下茶盅,再看着只动了几筷子的早膳,「撤吧。」
他起身离开饭厅,离去采石场上工还有一小段时间,他回到书房,进入密室,继续未完成的玉雕,却无法专心,脑海里不断响起夏羽柔的呢喃梦话。
「对不起,阿晨,姊姊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爹、娘,对不起……」
他抿紧薄唇,再也坐不住的起身,唤了管事备马车。
「去官家绣坊。」
上了马车,他便这么吩咐。
车夫是年近四十的罗坤,他驾车一路往离城隍庙不远的官家绣坊而去,熟门熟路的将马车停在绣坊后门的巷子,先行下车,快步往寂静的巷弄走去。
一来到熟悉的木门后方,他轻轻敲了敲,后门一开,一名守门的灰发老汉边打呵欠边叨念,「这么早谁啊?」
一见来人,他惺忪睡眼一亮,笑咪咪的接过罗坤递过来的小钱袋,「等着,不过,这次不能太久,上面抓得紧呢。」
「我知道,是唐大哥好心,让小弟在主子面前讨得好,这让大哥喝点小酒。」罗坤很机灵的又塞了块碎银。
「等会儿。」老汉笑了笑,将门关上。
不一会儿,木门再开,一名戴着帷帽的姑娘走出来。
罗坤迎上前,低头说着,「少爷就在前面等着姑娘。」
范梓璃点点头,想到一早受到的欺侮,她强忍着泪水往马车方向走去,可在看见松树下方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时,泪水还是瞬间落下。
想到什么,她又急急的拭泪,再做一个深呼吸,这才加快步伐来到汤绍玄面前,轻声喊,「汤公子。」
「姑娘一切可好?」不同于在其他人面前的冷漠,汤绍玄此刻神情温和。
范梓璃在心里反问自己,她被判流放,放逐到这里干活,说得上好吗?
每天一定要绣足量的物件才能休息,再一起被带回统一管理的西院,衣食都是按规定来,穿的是蓝白裙服,说白了就是女犯的囚服,与镇上雇来的女眷很容易区别。
女犯的日子是千篇一律,过不下去,有人自尽,有的逃跑,逃走就算了,被抓回来便会被活活打死,一般的犯人没了或不见,上头管理的人随便找个理由就应付过去,唯独她不能,她的来头太大,即使京城遥远,还是有人派人盯着她,所以汤绍玄无法让她消失,她只能困在这里。
但也因为有他打点,不管是西院管事的嬷嬷,还是大总管贪色的儿子暂时都不敢动她,她一个月可以休息两天,也能够外出,只要按时回到绣坊,所以,应该算是好的吧。
「好。」
她这么回答,但长长的静默让汤绍玄明白,她一点都不好,没错,怎么可能好?
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是我不好,不能帮你做更好的安排。」
第六章 醉后对他哭诉委屈(2)
范梓璃轻轻摇头,「不,汤公子很好了,是公子一路护我到这里,不然,我也没有命走到这里。」
她原本被安排流放到更边疆的苦寒之地,是皇后向皇上跪地求情,总是镇国公府最后的一点血脉,又是女眷,皇帝这才允了,改将她流放到这虽然偏远但算繁荣的东北小镇,算是皇帝对镇国公府最后的仁慈。
然而,流放的一路上,伙食差,偶而得挨饿,遇到下雪下雨的天气也得赶路,押解的官差得离开繁华京城,一路翻山越岭,累得很,看他们这些囚犯总是不顺眼,脾气暴躁,随意打骂都是常常发生的,有女犯在中途就死了,就算囚犯的亲友给银子打点,好坏也看官差心情,未必有用。
皇姑母也私下派人给官差塞银子,汤绍玄则透过层层安排,成了押送官差之一,虽不能太过出格,明目张胆的照应她,却还是让她轻松了些许。
只是随着离京城愈来愈远,领头官差色心起,开始对她动手动脚,汤绍玄忍不住的杠上对方,她本以为事情要糟了,好在十名官差里,还有两名也是皇姑母安排的人,帮忙打圆场,也刻意安排在小镇小乡村入住,夜里找女人给领头官差泄了欲火。
后来虽然还有几次小冲突,总算安然抵达青雪镇,但领头官差对汤绍玄的积怨已久,将女囚交完差后竟对他起了杀心。
最后还是皇姑母安排的人帮忙出点子,说一个领头官差要处理小官差的去留,轻而易举,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衙役才会被派来押送犯奴的苦差,不如就把汤绍玄扔下。
领头官差觉得这主意很好,于是汤绍玄被口头解职,扔在这里了。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旁人的主意,但她心里清楚,汤绍玄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留下来,他极聪敏,也许他根本是刻意激怒领头官差,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但这些事他都不让她知道,只告诉她,他会留在这里守护她。
范梓璃面纱下的一双明眸贪婪的看着他丰神俊朗的容颜,忍不住委屈道;「汤公子离上次来见璃儿已有一个月之久。」
他面色愧疚,「你知道我不能常过来。」
「我懂的,只是我很想你。」她低着头,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滚落眼眶。
汤绍玄看见面纱下方滑落的泪水,他伸出手要为她拭泪——但顿一下,还是收回手,「我知道你很辛苦,但你一定要坚强,知道吗?」
「嗯。」
「有没有缺什么?我带给你。」
「不用,我的活动范围就在绣坊跟住宿的西院,天天守着同样的一片天,吃穿无虞,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她略微懊恼的轻咬下唇,前段话她说得太快,怕他听了多想,连忙转了语意。
可是汤绍玄怎会没听出她话里的委屈与无助,「不会一直这样,我保证。」
她泪眼婆娑看他,她知道如果可以,他一定会让她脱离眼下如笼中鸟的生活,但太多人盯着她,她如今能在绣坊里安然度日,他也已经尽力,于是点点头。
「还有,你一月里有两日可以出去,你想要哪天出去走走,我可以安排人保护你,绝不会像上次……」
「不,太麻烦了,我也不想出去,这里再热闹,还会比繁荣的京城热闹?」她闷闷的道,她第一次外出就吓到了。
那是去年庙会,她跟着几个被允许出门的绣娘前往城隍庙,人潮拥挤,有一群混混见她生得花容月貌便刻意挤身过来,还伸出咸猪手占她便宜,后来她虽然拼命挤往另一波人潮逃离魔爪,但心里有了阴影,不愿再出去。
事后,她曾向汤绍玄提起,在下一次碰面时,他便要她放心,他已经找到并教训那些人,还自责没有派人保护她,提及要派两人日夜守在绣坊外暗中护她。
但他要做的事那么多,人手可能都不足,她哪能拖后腿,让他拨人手暗中保护她?她坚决不要,才让他息了念头。
绣坊内,突然传来狗吠声,这是守门老汉在提醒时间太久了。
「璃儿得进去了。」
「好,照顾你自己,这个……」汤绍玄从袖里拿出一只钱袋塞到她手里,「多点钱傍身,让自己好过一点。」
财帛动人心,有些人用钱就可以买到忠诚,但有时是钱也使不动人的,绣坊里就是后者这种状况,可是她不能对他说,说了,只是为难了他,若真闹出什么事,动静一大,让人顺藤摸瓜的找上他,甚至认出他,她后悔都来不及。他太重要了,她绝不能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