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以后,乔行简便很难入睡,经常会做噩梦,而一旦失眠,他第二天的情绪就会很差,甚至会陷入抑郁焦躁的莫名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大病一场后,再如抽丝一般慢慢从恶劣情绪的泥沼中挣扎出来。
像今天这样的夜晚,在乔府已不是第一次,也许以后还会发生,乔行简自己其实也都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抱着祖父留下的画卷,准备睁眼到天明。
他没想到七姊会请来一位绣娘,更没想到这绣娘看起来如此顺眼,让向来对女性无好感的他,也难得放松了一些武装。
乔行简一向冷冽的表情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慢慢变得柔软,眼神也不再那么凌厉,而是变得温和。
第一次,失眠的夜晚,他觉得不是那么难熬了。
***
顾韩氏一夜无眠,睁着眼熬夜到天亮,她一直在为女儿担心。
顾韩氏抹了几次眼泪,只恨自家的男人走得太早,只恨自己的眼睛不争气,把养家的重任都落在了女儿一人柔弱的肩膀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顾幼熙醒了,自己穿好衣服,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看到娘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发呆,便叫了一声:「娘?」
顾韩氏回过神来,忙应道:「啊,你醒了,娘这就做饭去。」
顾幼熙望了望屋里,问:「姊姊呢?」
顾韩氏站起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叹口气,说:「你姊出去了,接了个绣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顾幼熙清秀的小脸上闪过一抹忧色,他虽然只有八岁,但是已经很是懂事。
他的姊姊顾涵希一直想把他培养成才,所以五岁那年,他就跟着附近的一位秀才读书认字了,姊姊每年给这位秀才做四季衣物,当作教他念书的酬劳。
这么早,能接什么绣活呢?
「姊姊去了哪里?我去看看她。」顾幼熙问母亲。
顾韩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说实情,只敷衍道:「你姊姊说很快就回来,你先念书吧,等吃过饭快去学堂。」
顾幼熙轻轻咳嗽了几声,尽管他极力压抑自己咳嗽的声音,可是顾韩氏还是一脸忧色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怎么又咳嗽了?」
每逢天凉的时候,顾幼熙就会病一场,咳嗽、发低烧什么的,不会太严重,但也总是扰人。
顾幼熙笑了笑,连忙说:「没事,没事。」
他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姊姊,为了多给他买药和滋补营养的食物,顾涵希总是要多做许多活。
顾韩氏心疼儿子的懂事,也同样心疼女儿的辛苦,可是家里已经是几乎要家徒四壁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顾韩氏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却也只能转身去做早饭,可是掀开米缸,才发现已经没几粒米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韩氏更加头疼起来,她记得女儿说家里还有一些铜钱,或许她应该先买点米去,儿子还小身体又不好,总不能让他饿肚子。
顾韩氏拿了家里仅剩的一串铜钱,准备去胡同那头的粮铺买点米,刚打开门,就见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家门口。
顾家住在县城的平民区,这条胡同很是狭窄,一辆马车就挡住了整条通路。
顾韩氏正犹疑着,马车的车厢门这时打了开来,顾涵希从马车上跳下来,见到顾韩氏,忙问:「娘,你这是去哪?」
见女儿平安回来了,顾韩氏松了口气,说:「家里没米了,我去买点米。你快回屋里去歇歇。」
「娘,不用去买了。」顾涵希拉住顾韩氏的手。
顾韩氏正要问为什么,从马车里又走下来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身着月白色锦缎长袍,乌发束冠,五官极为俊美,只是气质有些清冷,他站在顾涵希身后,对顾韩氏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车夫熟悉自家少爷个性,急忙过来解释:「顾家大娘,我家少爷感谢顾姑娘昨晚熬夜为他绣图,所以特地备了一些礼品作为酬劳呢。」
车夫一边说,一边从车厢里搬下来足足有五六十斤的一袋子白米,还有一袋子黄米、一袋子白面粉,另外还有半袋子的蔬菜、腊肉、鲜肉、活鱼等等。
顾韩氏看得目瞪口呆,她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家女儿,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女儿到底接了什么绣活啊,怎么样也值不了这么多东西的钱吧?
顾涵希也是一脸窘迫,她怎么会知道金尊玉贵的乔少爷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顾涵希的绣图没绣完,但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天亮的时候,便起身和陪她熬夜到天亮的乔行简告别,准备先回家休息一下,之后再继续回来工作。
结果乔少爷居然要亲自送她回家,并且在她想起家里已经没有了米之后,吩咐车夫从西市最好的米铺里买了一大堆米粮,又去早市买了一大堆菜蔬和肉。
车夫笑着说:「这是咱们乔府的一点谢意,顾大娘,你就别客气了,只管放心收下。」
对于一个即将断炊的清贫家庭来说,乔行简送的这些米面菜蔬犹如及时雨,比直接给顾家一大笔银钱更让顾韩氏感动,她诚恳地谢过乔少爷,和车夫一起将这些东西搬进了家里。
乔行简也跟着走进了这个小院落。
第4章
很小很小的院子,一个成年人五六步就能走到尽头,小院子里只有堂屋三间,东边尽头是一个草草搭成的茅草屋,处处漏风,充作厨房,除此之外,就只有在院落的西南角有个小茅厕,再没有其它建筑。
而那三间堂屋也很是窄小,乔行简身高腿长,他走进去时,门框都差点碰到他的额头,幸好顾涵希及时提醒了一声,他才微微弯腰走进去。
简陋的木头桌椅,是那种粗糙的木头做成的家具,没有任何清漆,桌椅老旧到乔行简怀疑自己坐下去会不会把椅子坐坏掉。
清贵的乔少爷站在狭窄简陋的房屋里,真正让顾涵希见识了什么叫做「蓬荜生辉」。
「寒门小户,让您见笑了。」顾涵希说。
她也不准备烧水招待了,想来乔少爷也喝不下她家没有茶叶的白开水。
乔行简略微看了看,伸手将一个荷包放在了桌子上,便转身朝外走。
顾涵希急忙拿起荷包,问:「乔公子?」
乔行简淡淡地说:「报酬。」
顾涵希将精美的荷包打开,里面是两张银票,一张面值一百两。
轻飘飘的两张纸,落在顾涵希的手中却感觉好沉重。
她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来,乔行简已经走出了她家的院门。
她急忙跟过去,将其中一张银票还回去,说:「昨天七小姐说好的,一百两。」
其实她不觉得自己一夜辛苦就值得一百两,但是既然昨夜七小姐已经说好了,她也不会傻傻地降价,不过,多出来的一百两,她是真的不会要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就算再穷,也不会唯利是图。
乔行简看着自己手中被塞回来的银票,再回头看看一脸认真的顾涵希,嘴角难得地轻轻挑起,说:「真不要?」
顾涵希摇头。
乔行简轻哼一声:「傻瓜。」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顾涵希气得暗自跳脚,却只能干瞪眼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直到马车拐出了胡同口,看不到踪影,她才闷闷地走回自家的小院。
岂有此理,她就是傻瓜又怎样?
白花花的银子她也不舍得往外推,但是不该拿的钱就是不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