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修补用的布料和针线虽然可以刻意弄旧,让它们看起来和原图一样,但那也只能骗骗外行人,真正的行家应该一眼就能发现不同。
乔七小姐却不是太在意,对她说:「只要能修补起来,不再看着破破烂烂的就好了。那么你就修吧,越快越好,针线什么的,家里都有,我要人去拿来。」
顾涵希说:「如果真要修补,我建议等到白天,那时候光线明亮,色彩不会失真,在烛光下可不行。」
乔七急道:「可是修不好,小弟就不肯睡觉啊。」
乔行简看着顾涵希,问:「你手艺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明明是有些质问和讽刺的语气,却意外好听。
顾涵希才不会和这么一个贵族公子斤斤计较,她微笑道:「尽力而为。」
乔行简点了点头,说:「我不要你修补,如果手艺很好,就重新绣一幅吧。如果我喜欢,重重有赏。」
乔七急忙道:「好呀好呀,绣新的其实比修补旧的还要容易,对吧,顾姑娘?」
「是没错。」顾涵希轻轻点头。
乔行简此时却把画卷合了起来,重新抱进怀里,说:「那你绣吧。」
顾涵希忍不住偷偷咬了一下嘴唇,肚子里狂腹诽: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少爷,小心眼,小气鬼!
她说看一眼,他就真的只给她看这一眼啊?根本是故意为难她吧?幸好她看花样向来过目不忘,方才观看绣画时她也特别用心记下了用色与构图,同时在心底寻思该使用何种绣法与丝线,这时她已经将整幅绣画都刻印在脑海里了。
哼!
谁怕谁啊?
第3章
顾涵希绣了整整一夜,但是并没有完工。
她当然希望一次就能全部绣完,但绣活毕竟需要耐心,更需要细心,心急绝对出不了好作品,所以就算一整夜没休息,她也仅仅是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雪霁图」。
因为夜晚的光线不够明亮,她有点担心颜色会产生偏差,所以一再仔细地和记忆中的图画比对。
见她一再靠近灯光,乔行简便吩咐下人替她点了整整二十根蜡烛。
书房里很静,乔七小姐因为撑不住,已经先回自己的闺房休息了,值夜的丫鬟和小厮则在外间屋里打瞌睡。
顾涵希靠在书房南窗下,低头刺绣,乔行简依然坐在北窗旁的罗汉床上,他一手撑在棋盘小桌上,半侧着身子,一手撑著下颔,目光有些飘忽地凝视著顾涵希。
从小到大,他身边一直围绕着许许多多的女子,他一母同胞的姊姊们,还有表姊表妹什么的,以及内宅深院里从来都不会缺少的各色丫鬟们,认真说起来,这些女子大多是或清秀或艳丽或可爱的美女,他算是真正在脂粉堆里长大的。
但是他并不爱这些脂粉。
他的姊姊们总嫌自家小弟性子太冷,话语太少,在他小的时候,姊姊们长长尖尖的指甲没少掐过他的脸,背着父母更是没有少捉弄过他,后来他长大了些,姊姊们也大部分出嫁了,剩下的几个姊姊才开始极为宠爱疼爱他,但那时他却已经有了深深的偏见,觉得这世上真的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也因为这个缘故,身为乔家宝贝的乔少爷到了十七岁还没订婚,他的父母曾经替他选了许多合适的名媛贵女,有些还是彼此见过面的,他却一个也没有看中。在他眼里,那些装模作样的千金小姐和他的姊姊们全是一个模子,虚荣、矫情、吵吵闹闹、伤春悲秋,更有一些是泼辣跋扈的性儿,打死一个仆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乔行简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像他这种胭脂堆里长大的男人,不是变成喜爱脂粉的纨裤子弟,就是像他这样,只想和这些麻烦的女人拉开距离,少接触为妙。
现在乔行简的小院里,只有两个大丫鬟负责一些琐事,而且都是已经许了人家、快要出嫁的大姑娘,他的日常起居早就已经交给贴身小厮打点。
为此,乔家主母乔崔氏私底下还偷偷担心过,自家的儿子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其实喜好男风?
乔崔氏甚至委婉地和乔行简提过一次,乔家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就算喜好那个男风啥的,也该先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不能让乔家就在他这一辈断了香火。
喜好男风?
哼,说不定呢。
乔行简看着一身男装打扮的顾涵希,她眉清目秀、干净清爽,微微低着头,因而露出修长的颈部曲线,莹白的颈部肌肤在烛光下闪灿著盈盈光泽,竟是无法形容的诱惑。
这样一个纤细柔弱的女子,在这样的清冷深夜,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离家奔波,熬夜整晚,乔行简看得出她在苦苦支撑,在他看着她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悄悄掐了自己的大腿好几次,还打了几次呵欠,眼角也沁出了泪珠,但也被她悄悄擦去。
一向觉得自己心肠冷硬的乔少爷,此时也难免想起那首令人觉得心酸的诗: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昼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首诗,大概是对天下大部分贫家绣娘形象最直白的描述了。
看着认真刺绣的顾涵希,乔行简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太过分了些,为了自己心里难过,就折腾得全家人彻夜难安,比起底层平民日常生活所必须承受的辛苦,他曾经以为无法承受的创伤,也或许,并不是那么严重吧?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白色棋子,直到那冰凉的玉石棋子变得温热,乔行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面对陌生人一直以来养成的冷漠习惯,让他又咽下了忽然想和对方说几句话的冲动。
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个素昧平生的绣娘而已,就算看她再顺眼又怎样?和她说他小时候的梦魇,她又能理解吗?
五岁之前的乔行简是住在京城里的,跟着当时是太子太傅的祖父生活,那时他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每天生活在祖父母的百般宠爱之中,就连京城豪宅里的空气似乎都是甜美的。
可是忽然有一天,皇后宣召乔家祖父进宫,而且还要乔行简跟着,皇后有个与乔行简差不多大的太子,说是要让乔行简与小太子一起玩耍,乔行简已经不记得当时祖父是不是有些犹豫,但是皇命难违,祖孙俩最终还是乖乖入了宫。
入宫之后的一切细节,乔行简已经不愿回想起,他只记得那一天,天空突然变成了淋漓狰狞的血色,他的祖父是传统固执的太子党,为了皇后的儿子,老人家和突然发动政变的皇叔杠上,老太傅为了「皇族正统」,一头撞死在皇宫的大理石柱上。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乔行简被祖父惨烈的死亡给吓呆了,他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从血色梦魇中真正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吴县老家。
自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吴县,没有去过京城。
就算皇叔登基以后,公开宣称乔祖父高风亮节、精忠报国,又追封了乔祖父忠烈之名,还抬升了乔行简父亲的官职,他也已经对皇家对那个官场深恶痛绝,每日闲散在家,宁愿游山玩水,也不肯继承乔家的百年官宦之位了。
他只想平平淡淡地过一生,那些以人命堆砌的权贵之路,他完全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