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到一出祥记大门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又是一副悲不可抑的样子?」他语带质问。
她心虚地垂下眼皮,支吾地说:「我、我只是想到那位姑娘跟我年纪相仿,生命却……却是顷刻间便消失,所以……」
话未说完,穆雪松猛地攫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
迎上他犹如鹰眼般锐利的目光,尹碧楼心头一惊。
「你从未与他们相识,只是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事情就对他们如此的怜悯同情,悲痛不已,教我如何相信一切就只是因为好奇?」他目光一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与他彷佛要穿透她的心的眼神相对,她心头一颤。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以为她知道什么?难道这之中真有不可告人之事?思忖着,她胸口一紧,眉心紧锁。
确实,她很难合理解释自己昨天听到尹家父女双亡后的反应。再多的同理及怜悯,都不至于是那样的反应,尤其是对于完全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
但她必须合理它,她要让他相信她悲伤的反应是正常的,是身为人都该有的反应。
「或许我的心比松哥哥热了些,所以觉得难过、觉得同情。」她直视着他,「我不像你做人行事如此淡薄,他们与你毫不相干,知道他们死了,你自然不会有任何感觉,可是我……」
话未竟,她顿住了。因为,她在他眼底发现深沉的悲哀,他是伤痛的?他为她及她爹的死感到伤心遗憾吗?怎么会?怎么可能?
「你……」她倒抽了一口气,声线抽颤地问:「你难过?」
「不。」他神情凝沉而哀伤,「我心疼。」
闻言,她一愣。心疼?心疼什么?心疼谁?
「我心疼碧楼表妹就这么没了。」他说。
她陡然一震,惊疑又有点激动地看着他。他心疼她?为什么?他认识她吗?
穆雪松抽回手,情绪跟语气平静了一些,幽幽地道:「她跟你年纪相仿,是个聪慧向学的小姑娘,虽然生活不宽裕,却一心奋发向上。」
听见他这样说着自己,她不自觉地发抖着。他真的知道她?
「你……见过她?」她用颤抖的声音试探着。
他瞥了她一眼,「是,我见过她,在四、五年前,当时她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每天跟在她爹身边帮忙。」
他在四、五年前见过她?为何她不知道呢?他说她在她爹身边帮忙,是他亲眼所见?还是从别处听来?
「听到京城传来的恶耗,我很心痛。」他眼底有着懊悔,「我甚至感到自责及懊悔。」
自责懊悔?他自责懊悔什么?是因为做了什么?还是因为什么都没做?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幽幽地说:「这些年,如果我能做些什么,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了……」
「我不明白……」她内心充满疑惑。
「你说你听见爹娘提及尹姨父横刀夺爱?」他浓眉一拧,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爹从不认为尹姨父横刀夺爱,甚至还暗助他跟静儿姨母远走高飞。」
闻言,她陡地瞪大眼睛。穆老爷暗助她爹娘私奔?这怎么可能?她从小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故事。
「我祖母跟静儿姨母的娘亲是亲姊妹,爹是跟静儿姨母一起长大的,两家人也都有着亲上加亲的默契。」他说:「但后来静儿姨母邂逅了跑街的尹姨父,两人一见钟情,便常私下相会。」
这个部分与她爹所言,一字不差。
「穆白两家发现他们的事,竭力阻挠,静儿姨母不惜绝食想一死明志,白家也透过官府对尹姨父施压,要将他逐出受天城……」
这一部分,也与她爹说得一模一样。
「爹与姨母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是深厚。」穆雪松说:「爹见着不忍,便暗中联合姨母身边的嬷嬷暗助他们私奔出走。」
听到这儿,她惊疑地看着他。是穆老爷帮助她爹娘离开受天城?这……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们辗转到了京城,安定落户,爹还是不甚放心,吩咐全隆记的刘掌柜暗中看照着他们。」
这些事,跟她爹说的完全不一样。她爹一直以为穆老爷是心怀横刀夺爱之恨的人,始终 将她娘的死怪在穆家人头上,但如若穆雪松所言皆实,那么……长久以来是她爹误解了穆家人。
「为什么义父帮着他们,却要偷偷的?」她试探地问:「难道他不想让尹家知道他的恩惠吗?」
他淡淡一笑,「爹这么做是为了姨母。」
她不解。
「尹姨父是个性情直爽的武人,哪里愿意受情敌恩惠?」他续道:「他因为性情直率,个性冲动,经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得罪别人,也因此差事一直不顺遂。」
听着,她若有所思。这事不假,她爹有话直说,不加思虑,确实常在无意间惹人不悦,还得由她出面打圆场。
「静儿姨母因为私奔使得白家脸上无光,从此失去娘家的后援,小俩口在京城的生活十分拮据。」他续道:「爹让刘掌柜给静儿姨母送钱资助,但为免尹姨父胡思乱想,坏了他们夫妻感情,这资助之事也就始终暗中进行着。」
「……」她的脑子里一团乱,像是一团寻不着线头的绳球。
这事,跟她以为的全然不同。
「为了让尹姨父可以一展所长,也为了静儿姨母生活无虞,爹暗中资助让他开了蹈武堂。」他说:「因着他们夫妻同心协力,总算能过上几年安稳的日子,只是造化弄人,当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孩子,姨母却因为血崩身亡……当时得知这个恶耗,爹不知有多伤心。」
听着穆雪松说着这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她懵了,却又……安心了。
原来都是误解,原来穆家为了不伤她爹的自尊,一直悄悄地、偷偷地给予他们帮助。
「为了不教姨父起疑,爹对于他们的帮助也是有所节制的。」他说:「例如当姨父决定不让碧楼表妹继续上女塾时,爹虽然感到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咦?」她一怔。难道她上那几年的女塾,也是因为穆家的帮忙?
提及「碧楼表妹」,穆雪松眼底又浮现哀伤,幽幽一叹。
「二十岁那年,我亲自走了一趟京城视察全隆记,也代替爹去看了姨父及表妹。」他脸上有着一抹遗憾怅然,「她是个聪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已经很有想法。离开京城的前一天,我无意在街上发现了她,并跟着她进到一家旧书铺子……」
「什……」她差点惊呼出声。此时,震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穆雪松并不知道这副身躯里宿着的就是尹碧楼,他不必对她编故事,而他真情至性的反应也不会是虚假。
「她在书铺子里很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因为没有钱可以将书买下,因此要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了又拿……」
听他平心静气地说着这件几年前的事,她意识到自己浑身在颤抖。
「后来我将书买下送给了她,她还以怀中的棉帕子与我交换……」说到这,他凄然苦笑,「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该如何拉她一把,让她能走出不同的路来,却因为多有顾虑且路途遥远而什么都没做……」
他脸上及眼底的悲伤及内疚,真真切切。因为真切,她看着不禁心潮波动,泪如雨下。
原来是这样!原来当时那个认同她的梦想还给予她鼓励的公子,就是眼前的他——穆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