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驸马倏然闷哼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众人眼前一花,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时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鲜血迅速蔓延濡湿了白色锦袍,更显怵目惊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来李十二娘并没有真的被打晕,她咬牙切齿地将匕首狠狠一转,魏驸马嘶哑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却始终牢牢环抱着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伤。
魏驸马勉强支撑着半跪了下来,这才松开了手,让李十二娘安然挣脱逃离他的怀抱。
他呛咳呕血连连,手捂着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着他,原本坚定的手却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你……笑什么?”
“十二娘……最后还能……让你亲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驸马目光缠绵而悲伤地望着她,彷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在她震惊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细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魏驸马歌声消失,头一垂,气息俱断……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着乌发鬓微霜俊美苍白的魏长风,动也不动……他方才唱的,是两人在夫妻恩爱最重时,畅想期盼着将来抚育孩儿,要哄给孩儿听的儿歌……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何时返?”
众人静静伫立,不发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躯后的曹照照眼眶发热,鼻头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别开了头,心下怆然。
第6章(1)
被大批兵将杀气腾腾迅速团团包围住的长公主府,彷佛连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也黯淡跌入尘埃底……
曹照照站在负手凝视着这一切的李衡身旁,轻轻开口——
“我好像曾听过……那首歌叫什么?”
“月光光。”李衡目光落在她面上,温和地道:“是常衮公被贬至福州任观察使时,为教育民间百姓所做的小儿歌。”
曹照照心一怦,抬起眼来,有一刹的惘然。
月光光啊……
小时候,她也曾听阿祖唱过哄她睡觉的,那首儿歌也叫“月光光”——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庵堂。
庵堂隘,马相夹,夹过山,夹过岸。
爱吃好茶你来煎,爱娶好某上干山。
干山姿娘会打扮,打扮儿夫去做官。
去时草鞋共雨伞,来时白马挂金鞍……
儿时只觉着好听,可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方才的种种,此时此刻再想起时,她竟莫名有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惆怅苍凉感。
——李十二娘,你,是这样的心情吗?
“魏驸马……魏长风是真的要造反吗?为什么?”她仰望着他,有一丝脆弱和迷惑的眼神。“您是不是早就知——”
李衡眼神微闪,沉默不语。
她脑中灵光乍闪,思绪渐渐清明冷静起来,心口一凉。“——寺卿大人,这是你们早就设下的一个局吗?”
昨日到今天,一幕一幕宛如快节奏的动作悬疑片,在曹照照的脑中、眼前,从黑白逐渐变成了清晰的彩色……
有许多的疑团,漏失的拼图碎片,一一浮现。
如果,这本就是针对魏长风而展开的一张天罗地网,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
她越想心底越是发冷,有些艰难地道:“难怪前天晚上你突然交给我一大堆卷宗加班……你知道我但凡熬夜,隔日就喜欢去崔大娘家吃胡饼,是吗?”
他清俊冷肃的脸庞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也许你们早就秘密监视魏驸马一举一动很久了,你们知道他跟二十年前沈阳王逆谋一事有关,你们查出了许多诡异之处,但偏偏缺少的就是一个突破点和契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衡不发一言。
可认识他两年多来,曹照照早知如果他不愿透露,自己是根本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的。
但现在,他却不否认。
她眼眶没来由地一热,喉头莫名哽住了,酸涩得发苦的滋味直冲胸臆间。
“昨晚到现在,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怎么可能单凭清凉一个人就能找到那么多线索,还有刚刚在长公主府中突然出现围捕黑衣人的北衙飞骑……那不是圣人的人马吗?”她喃喃,下一瞬,眼神陡然透着令人无法逼视的锐利。“圣人,居然把他的亲兵都交给你了,还不惜剑指长公主府,那是他的亲妹妹……”
如果不是李十二娘突然杀出,是不是长公主府今日本也就难逃覆灭?
他修眉清眸微微一黯,低声道:“噤言。”
曹照照闭上了嘴,直直地盯着他,被欺瞒被利用的委屈和受伤褪去,继之而起的是一阵阵说不出的厌倦疲惫感。
原来,她居然还真的胡里胡涂一脚踩进了肮脏混浊诡秘的政治事件。
——自己是不是还要庆幸,没有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马上灭口?
二十年前的阴谋,三日后的生辰宴筹划,猎人是谁?猎物又是谁?
……林林总总,究竟由魏驸马主导,或者长公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当中又牵涉到多少皇室宗亲和高官贵胄……圣人是否要借此一网打尽,她通通都不想弄懂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只是……突然觉得对他很失望。
名满天下公正无私的大理寺卿,终究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一把利刃。
曹照照眼底的心灰意冷令李衡陡然心惊胆战,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紧了一紧——
“你,冷静。”
她望着他,明明整个人又累又倦,可眼神却无比清冷镇定。“大人,我很冷静。”
李衡只觉胸口像是被擂中了一拳般,闷涩又隐隐痛楚,极力定了定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道:“这当中太多……你不知晓为好。”
她看进他深邃幽远又恳切的眸光里,浓密的眼睫毛慢慢低垂遮掩住了所有的心思。“……小的明白。”
“可我没有利用你。”他大手攥握得更紧了。
她低着头,心头一片茫然。
方才李十二娘和魏驸马的惨烈情景犹在眼前,还有累积了两天一夜,对案件的绞尽脑汁,惶急焦虑和追查忐忑,经历的跌宕起伏,惊滔骇浪……可最终让她心里难受至极的是,他原来什么都知道,她的被蒙在鼓里——
是利用还是趁势而为,重要吗?
“大人是怕我演不好戏吗?”
李衡一怔。
她抬眸看着他。“那大人可否告诉我,魏驸马……是不是早就在‘你们’掌握中了?”
他顿住,一息后低不可闻地道:“是。”
“昨日的胡饼案,毒杀案,也不过是又增添了一个顺藤摸瓜,让‘你们’有机会‘打草惊蛇’逼出魏驸马的意外之喜?”她摇头苦笑。“大人不用同小人解释了,其实……我本来也就没有资格知道。”
“不是这样的。”李衡生平首度觉得自己口拙,语声艰涩地道。
“大人,既然胡饼案和毒杀案已结案,小人也该回大理寺覆命了……”她说完,自己都笑了。“嗤!我在傻什么呀?寺卿大人人在此,我还有什么好覆不覆命的?”
“照照。”他嗓音有一丝喑哑。
“大人,您可以放开我了吗?”她很“冷静”地望着他。
李衡正要再说些什么,一个精悍大将已经前来对他执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