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张网捕捞鱼虾,一时间鱼虾吃不完,鱼就用盐巴腌了晒起来,虾子便过水煮熟再晒干,那时,空气里到处充斥着鱼腥味儿。
“秋天稻子由青转黄,采收日时家家户户割下来的谷粒晒满院子,入眼尽是一片金黄,空气里有稻草的香味,大人们将干枯的稻草堆成塔,孩子爬上去、跳下来,嘻闹声不绝于耳。”
她伸展双臂,深深地吸一口气后,偏过头对周煜镛说:“在这里,一年四季有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味道、不同的颜色。”
“说得好像你真的全见识到了。”
“我没见过,但是可以想像。
从敏容口里、从隔壁汪大婶嘴里、从长了癞痢头的屎蛋嘴里,他们的描述很简单,却像一幕幕的风景画烙在我脑海里。
这里的人,不贪慕荣华利禄,只想把生活过得踏踏实实,只要不出现像王康仁那样的恶官,不要战争人祸,他们就能一世富足。”
李萱笑道:“现在明白你自己有多重要了吧,若是朝堂百官皆尽心,百姓自然可以过上好日子,一个政令、一个贪官,影响的不是一、两百人,而是一州、一县、一群把你们视为神的百姓们。”
周煜镛眉眼含笑,温温的笑、暖暖的笑、柔柔的笑,比起当初的嫉世少年,如今他已脱胎换骨。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们吃的是百姓的税银,就该为百姓做事。”
她对他讲的道理多了去。
这姑娘呀,说她性情平和,却霸道地将他从孤僻戾气中拉出来;说她聪慧明白,她却傻得不知道荣华富贵才是最上乘的享受,他很喜欢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这个话很合理。”
她跟着他笑。
“你真的很喜欢这里,对不?”
“对,很喜欢、相当喜欢、非常喜欢。”
她认真地强调着自己的喜欢。
“既然喜欢,为什么憔悴了?”
他烁亮的目光盯上她眼下淡淡的晕黑。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朝局吧,最近夜里总睡不安稳。”
她往往累极倦极,可睡不足两个时辰就会因为一阵莫名的急促心跳而惊醒,想再入睡便困难得紧,幸而那并不影响白日里的精神,否则敏容定要替自己担心了。
她的回答周煜镛不满意,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她,李萱只好再补上几句。
“干么这样看我,是真的紧张呀,平头百姓都怕打仗、怕改朝换代,怕莫名其妙地死于人祸,我的担心是理所当然。”
“你真正担心的是二皇兄吧?你依然喜欢他、放不下他,对不?”
李萱语噎,他的问句像支疾飞而来的利箭,迅雷不及掩耳间扎上她心口,她轻咬下唇,柳眉微蹙,无言以对。
她当然想他,好不容易他们之间有了确认,好不容易他们重拾过往情谊,好不容易他们要重新开始,却让一群男人的野心打乱了这一切……她想他,想他在战场上过得好不好,想他有没有像她一样思念着对方,想他归来的日期会不会教她等得心急,也想他们的未来及过去。
说实话,她有些后悔的,后悔没亲口问他,“你真的像王馨昀说的那样喜欢我吗?你真的在夜里、梦里想我念我吗?你真的没有放弃过我,真的始终把我放在心头上?”
她不必问,便知道所有的答案都是“对”,如果是“不”,那么他的身边不会除了王馨昀外至今无人,他不必为了她的安全而憋屈演戏,不必一年一年地为她搜集好东西。
那时确认了他的心,回到永平宫打包行囊准备搬来梅花村时,她终于打开他送来的那些刻了金萱花的箱笼。
箱笼里的东西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的珍稀物品令人眼花撩乱,但她看见“它们”了,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
她的荷包、他的小木马,荷包下方用紫色的丝线绣上一个“萱”字;木马下头刻着“旭镛”两字。
那年,他没把她的东西转交给王馨昀,她想托付给王馨昀的感情,被他珍藏在心底,看见旧时物,她再也忍不住的热泪盈眶。
她怎么能否决他的感情?怎么能误解他的心?李萱哪,你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女人。
话一问出,周煜镛紧紧盯住李萱的眉眼,企图等出她两句话。
如果她故作无事,笑着说:“你在讲什么啊,别胡说。”
或者玩笑两句问:“你这是在污我名节?”
不管相不相信她的话,他都会乐得眉开眼笑,然后既往不咎。
可是李萱没有,她陷入思绪中,似喜似忧,她不发一语,但他看得清楚分明,她喜欢二皇兄,从以前到现今……周煜镛垂下头,默默地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李萱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愣。
她快步追到他身边,见他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说。
为什么不继续聊梅花村的话题呢,不然说说王益或王倎辅也行,就算要讨论朝政,她也可以插上几句,偏偏是……他的问题,很压人心。
周煜镛走得飞快,从后面看去跛得更严重了,但他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蒙着头拚命往前走,李萱什么话都无法说,只能跟着,一步不离地跟着。
突地,周煜镛停下脚步,李萱差点儿撞到他的后背,他一个用力旋身,朝她发脾气地大吼。
“那个话……是假的!”“什么话是假的?”
李萱被他弄得有些头昏脑胀。
“我骗你,父皇和二皇兄协议只要不让你嫁给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抢东宫太子之位。
我故意要让你生气、想激得你和我一样发狂,事实上,当年二皇兄和父皇争执的是……是他不要王馨昀、他要你,他只要一个妻子,不要他的妻子受皇后遭遇过的痛苦,而他要的那个人,是你!听到没有,他要的那个人是你,不是别人!”那时伤害她的说词,不过是他将谣言再信口胡诌罢了。
同样的话周煜镛说了两次,不是在说服李萱,他是在说服自己。
李萱轻轻叹息,她知道啊……那男人选择了她,一个失怙失依,无法在朝堂上提供他任何助力的妻子;他喜欢她,比她知道的要多很多;她被伤心蒙蔽住双眼,她让怨恨迷失了心,她劝自己放下再放下,逼迫自己放弃那段感情与曾经的时候……他没有放弃过喜欢她。
看着李萱眼底的淡淡哀伤,周煜镛的心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的吧。
如果他早点知道二皇兄的心思,他就不会认定父皇故意把没人要的李萱塞给他,不会在她进永平宫的第一天那样伤害她,可惜他不知道——因此当时满心的怨怼、满腹的怒火,他只想对她发作。
那样令人深刻的印象,要她喜欢自己,很困难吧?直到之后,大皇兄告诉他事实,说了那次二皇兄与父皇吵架的真相,也说了父皇将李萱送进永平宫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时候淑妃大权在握,宫里处处是她的眼线,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临终前的殷殷哀求,他们没打算那么早让李萱离开冷宫。
大皇兄说了很多,说二皇兄对李萱的感情,说李萱对二皇兄的心意,说他们小时候的相处……听得他好心酸……突然间,周煜镛任性了,他狠狠地一把抱住李萱,不管她的挣扎,像逼迫她妥协似的怒问:“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想过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