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却没打算给她台阶下。“既然柳姨娘不喜欢弟弟与我亲近,便不亲近吧,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
明知柳氏已经被扶正,她仍故意叫她柳姨娘。
“离开?你还要去哪里?”沈节抓住她的话尾。
“不是姨娘说的吗?我就要说亲出嫁了呀。”丢下话,她屈膝向沈老夫人行礼告退,转身往落梅院走去。
第六章 备嫁前故友重聚(1)
离开的时候八岁,沈青没有自己的院子,她和爹娘同住在落梅院里,三人朝夕相处,日夜黏在一起。
院子很干净,下人打理得很细心,那是因为爹还住在这里,那么柳氏……摇头,不干她的事,她不愿意想。
“她没有住在这里。”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青转身,视线对上他的。
“落梅院只有我和繁儿,他住在你隔壁房间。”沈节又道。
“父亲可以不必跟我说这些。”
“那是你心里的结,不解开,你不会松快。”
沈青苦笑,结早已经打死,他再努力也解不开。
“外婆让你回来的?”
“是。”
“她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沈青垂头,半晌后抬起头,回答,“外婆已经过世。”
“为什么没派人送信回来?”沈节惊问。
“人活着才重要,死了,送不送、风不风光,都没有意义。”
“你真是这么想?还是认为,岳母不会希望我出现?”
沈青沉默。
果然……“就这么恨我?”
是,曾经多爱,现在就有多恨,倘若不爱了,便也不会再恨。
“我对不起你母亲,但是没有对不起你。”
“我明白,所以父亲不必对我愧疚,更不必企图弥补什么,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怎样?不关心、不在乎,不闻不问?”他的关心全被她挡在门外,六年来,他写过无数封信,她从未回过,岳母说这孩子倔,信连看都没看就烧掉,但他不死心,一封封写、一封比一封更厚,可她……她让他手足无措。
“对,这样很好。”
“恨我,真的会让你比较快乐?”
“不会,但必须。”
“为什么必须?”
“我必须用恨来提醒记忆,记住娘曾经受过怎样的委屈。”那是生她养她爱她的娘,谁都可以漠视她的委屈,唯独她不可以,不仅不行,还要日复一日加深记忆,才不枉娘爱她一场。
沈节垮了肩,这种感觉他明白,他也是日复一日地提醒自己,蕙娘的哀伤与委屈,他和青青一样无法原谅自己,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疼爱的女儿,离他越来越远。“给我一个可以弥补的方法?”
“把娘还给我。”若娘回得来,柳氏存不存在,她无所谓,繁儿在不在,她能视而不见,她会带着娘远走高飞,她会带娘领略另一种幸福滋味。
天晓得,与其说她恨父亲,不如说她更恨自己,如果那个时候的自己够坚强、够有力量,如果她有本事解开娘身上的束缚,那么走得远了、过得幸福了,她们对父亲只有记忆与怀念,不会有痛恨。
“我无法把蕙娘还给你,所以我再努力都没用,是吗?”
“父亲的努力会造成我的压力,就这样吧。”
沈节眼底浮上哀愁,捧在掌心的女儿打定主意让他成为陌路人了。
“怎么能够‘就这样’?你出生那天,我把你抱在怀里,低低吟着你娘最喜欢的那首诗——紫角初繁,青裳正好,充闾清露飘香。我为你取名沈青,你是我一辈子的责任与爱。
“你娘死去,我不会比你好过,我爱她更甚于自己,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即使繁儿是柳氏所出,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与你娘的儿子,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可以为此挞伐我,身为沈氏子孙,我别无选择。”
“外公选择忠于妻子,疼爱女儿。”她堵了他的话。
岳父……确实是个勇敢男人,他能抗得住世俗眼光,宁可从大家族里退出,也不教妻子女儿受分毫委屈。青青是对的,他不是别无选择,他是没有勇气做其他选择。
“我不会放弃的,你可以拒绝我的疼爱,但你不能拒绝我是你父亲的事实。先休息吧,你祖母说的对,十四岁的女孩,早该定下亲事了,就算你不喜欢柳氏,还是需要她带着你与京城妇人相熟,你且且忍忍吧。”
他佝偻着背往外走去,沈青发觉,不只祖母、柳氏,爹爹也老了,这个家里,没有人过得快意吗?为什么要弄成这副局面?为何要为世俗牵绊,要被不合理的规矩束缚了自己?沉沉的哀愁压碎了她的心,脱口而出,她轻唤一声,“爹。”
是爹……不是父亲!沈节猛然转身,是青青喊的对吧,不是错觉,对吧?
沈青咬牙,太冲动了……不该的……不该留下余地,让自己有空间伤心,她早就决定舍下沈家,舍下她曾经深爱的爹爹……
“青青!”
咽下冲动,她深吸气。“如果您还挂念父女之情,明日会有人上门提亲,您允了吧,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出嫁。”
沈节惊讶,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沈家?她宁愿随便找个人出嫁,也不愿意待下?她真有这么恨,恨到损了自己也没关系?
“尚未及笄就要出嫁,我不会允的。”
“为什么不允?”
“我不允许你仓促决定、害了自己,不允许你为逃避沈家、跳入火坑,成亲是女孩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必须慎重再慎重。”
“当年外公外婆选择父亲为婿,难道不是慎重再慎重之后的决定?可到头来又如何?还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寒声道。
又是父亲了……哀伤烙上沈节心头,他无奈道:“我不会因为自己犯错,就允许你犯错,我说过,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一辈子的责任,我有义务阻止你犯错。”
“父亲担心我像母亲那样,落入无可挽回的结局?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娘,因为我打心里认定,女儿不输儿子,女儿也能撑起门楣、光耀祖先,并且我会让娶我的人深刻明白这一点。”
“你聪明伶俐又早慧,有过人机智,这让我打小把你当儿子养,却忘记教导你身为女子该有的品德,你不愿受拘束,我便与你自由,总想着身为女子能快活几年?能纵着便纵着吧,不料这样的教养竟是害了你,害得你不安分、不认命、不妥协……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性子,成亲之后会有多少苦头等着?”
“父亲的意思是,母亲的痛苦源自她的教养、她的不安分、不认命,而不是父亲的背叛?”
果然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若娘能大方接纳他的妻妾,为他教养庶子女,这个家就会和乐融融、受人推崇。那么如今这个家的沉重抑郁,是不是也要母亲来负责任?
这世道就是非要把女人委屈到底,来成全男人的自私?
“任你再挣扎,你终究是个女子,终究要进入家庭,成为别人妻子。”
“终究是个女子?父亲在眨低女子吗?父亲可知道过去六年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
“晋县有个少年学子名唤邵青,九岁考上秀才,十一岁成为举子。”
邵青……沈节倒抽气,他当然知道,那是举朝上下最年轻的秀才举子,名声都传进朝廷里了,皇帝心知邵青是七皇子书院里的同学,有意召人进宫一见,是七皇子及时阻止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父皇莫予他过度荣耀,免得他迷了本心,朝廷错失栋梁。”